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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拗地精神流浪
——作家赵命可及其小说
文章字数:3,351
  “可儿”命可:“他是个很有经历的人”
  《世说新语·赏誉》里说,“桓温行经王敦墓边过,望之云:‘可儿!可儿!’”中国近代诗人、同盟会领袖之一、南社创始人之一高旭有诗:“眼底少可儿,雄心不可说。”赵命可先生即以“可”为名,实在不枉得这个“可儿”名!
  作为小辈,我自然是没资格以“可儿”来品评赵命可先生的,但既有来风,必有空穴。
  张艳茜先生有东北口音,每及,都是“赵命可儿、赵命可儿”,一脸灿然,如唤自家小弟。高建群先生在很多场合,都一字一板地道,“《收获》《花城》《当代》《十月》是四大名旦,《女友》《家庭》《知音》《读者》是四大花旦,四大花旦的当家花旦就是赵、命、可儿!瘦脸高鼻小个子,长头发喇叭裤子,两个指头夹根儿烟,在南方迷倒一大片!早些年,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说,“高老师,赵命可结婚啦,新娘不是我!这就是赵、命、可儿!”
  金宇澄先生转引过周介人先生的话,“赵命可这个人,写起男女关系来极为传神,他是个很有经历的人”,可就当我们以此来推论赵命可先生平生尽是风流债时,高建群先生却意味深长地说,“他是忙着挣钱哩,那地方,靠一支笔买房娶妻养女儿,属实不容易……哎,这小伙儿没有写出来,实在可惜!”在赵命可先生的人生履历上,高建群先生是很有发言权的,他是高先生眼底可儿,常与说雄心。
  如此,周介人先生所说“经历”,绝不仅指儿女之情,看了他的小说后,才知道,他的疏狂是消磨世事后深埋的悲悯。
  “求不得”:“理想与现实间隔着一片菜地”
  如高先生话意,赵命可先生在理想与现实间的这块菜地劳碌日久,而他这生活的真相映射到笔下,就是那形形色色的人物也不得不面对这“一片菜地”。
  这一片菜地尽是“求不得”。短篇《到天尽头去》中,“问题少年”马文对“天尽头”的自由“求不得”,对父母兄姐听一听《自从我家有了果园》“求不得”;《来雨》中,美术老师郝梅对理想情人李来雨“求不得”;《李飞狗的爱与凄楚》中,既不农民又不市民的李飞狗对于那个曾经沧海的曹丽“求不得”;《谷文庆简史》中,“镇里最孤独的孩子”谷文庆对于一个固定的家“求不得”,对“男人最好的职业是军人或者警察”“求不得”。中篇《都是因为我们穷》中,北大毕业生王琳对里尔克《秋日》的诗意“求不得”,传统媒体人马林旭等对“自己曾经的理想和激情”“求不得”、对“在媒体工作收入高也体面,同事关系也融洽,人人都在拼命”的“那时候”“求不得”;《我欲乘风归去》中,出走少年马文对他的性启蒙者张寡妇“求不得”,对“梦中的天堂”“求不得”,沦为风尘女子的梁莲桂对“踏踏实实给孩子们上课”“求不得”;《与女人对弈》中,孤身闯荡的刘茂林对与他始终若即若离、纠缠一生的如花“求不得”;《兔儿鼻子》中,忠心耿耿的张立勇对能够养家糊口的一官半职“求不得”,对妻子宋阳的真心“求不得”,甚至对守着棺材向死而生的宁静也“求不得”;《两地书》中,北方女老师祁阳对影子一样的南方“男友”“求不得”,那个“无根无底、远离故土”的流浪记者对“渗入我骨子里的那种少年时代的热梦”——成为“一个川端康成或贾平凹式的作家”“求不得”。可以说,“求不得”是贯穿整部小说集《到天尽头去》的感情基底,于此孽因基础上,敷衍了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以及受阴苦。
  因为“求不得”,这片菜地是灰色的。很多作家同行和学者都指出了该小说集甚至赵命可文学本身的“底层”基质,“他(赵命可)笔下的题材和人物,几乎与他的游荡生涯一样的不固定,我们能够看到他的一些城市危情故事和农村风景画,包括刚工作的大学生、一意孤行的小职员、夜晚不睡觉的流浪音乐家、偷情的有夫之妇、教授和热情自私的诗人的同时,也关心一部分基层官员和他们下属的风情、小店老板娘的欲念和谋略、庄户人家的情谊以及勾心斗角的生活。”(金宇澄《固守在游荡之中》)“命可作为一个作家始终是为底层写作着的,他的心灵与目力所至兴趣所至都在底层。”(王祥夫《我们的精神内核何在》)“底层之于赵命可,不仅是所谓现实主义的对生存实景的描摹,更是他笔下那些不甘匍匐的形象,和他们腾挪跃动的灵魂姿态。”(周燕芬《底层飞离与文学天空——赵命可小说读记》)“赵命可以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关注社会底层小人物的斑驳人生,关注现实社会的世相人心,从而唤起读者对人的价值、人的生存意义进行形而上的思考。”(任葆华《一个背着故乡流浪的小说家——读赵命可小说集〈到天尽头去〉》)又如王祥夫先生同文指出,“真正的生活应该是灰色的,因为灰色之中包括了各种色阶,其实是最丰富的。灰色又特别容易在行进之时产生滑动,或者偏向了更加明亮或者直接滑向黑暗。灰色体我个人认为是更加真实的人间实相。”如此,不难推导说,因为小说集《到天尽头去》所写是真正“底层”的“人间真实”,它可以在“行进之时”滑向明亮或者黑暗,故而它注定是灰色的。再如王祥夫先生所说,“命可的小说是灰色调的,就像是一个看上去已经熄掉的火盆,上面都是灰,把灰轻轻拨开,可以看到下边火的存在,一闪一闪,却转瞬又灰掉,再拨那灰,下边的火又红红的出现了,转瞬,又灰掉。”可见,灰色不仅是小说集《到天尽头去》的内容和气质,乃至成为其技巧:层层拨灰,层层转灰。作者本身经历给人的“不知此君身处何方,飘零落寞的感想”(金宇澄语)和那仿佛生死参透、不激不厉从容俯视的叙述口吻,都一再加持了这种灰色特质,让人觉得红尘疲劳,人生扰扰。
  一走再走:“腾挪跃动的灵魂姿态”
  1997年,金宇澄在为当年《延河》第12期的“赵命可小说专辑”作评论时说,“数年南方之行,至今没有在他的创作中直接作为背景展开”,广州的晚上,他“坐在小屋的凉席上写他的小说”,检点的还是“行箧之内仍保留着离别西安时的相册和纪念品”,如当期发表的《曹怀玉》《一头沉》《市场管理员》三篇,以及嗣后问鼎《人民文学》和《上海文学》的姊妹篇《到天尽头去》(载《人民文学》1999年第3期)和《我欲乘风归去》(载《上海文学》2007年第2期),还包括收入本小说集的《李飞狗的爱与凄楚》(载《雨花》2005年第4期),以上这些在南国写就的得意之作,虽然内容和背景仍是西北风味,但其中已然氤氲着一个精神流浪者“充满共情和悲悯的色彩”(周燕芬语)的况味,这生发于只身闯入南国浮嚣的落寞孤寂,来自于站在改革开放前沿城市对故土故都的回望和重新审视。曾经厌弃的聒噪已经消失,故乡之忆成了他乡之慰。相较于固守本地固守本土的写作者,没有自我陶醉的矫情,身心抽离后的俯视回味,更显得必要和珍贵。
  然而,客居南国20余年后,赵命可先生虽然获得了深圳娶妻买房养女儿的幸福,“数年南方之行”也“在他的创作中直接作为背景展开”,成就不少得意之作,如《谷文庆简史》(载《文学界》2011年第10期)《与女人对弈》(载《天津文学》2008年第8期),但毕竟,一如高建群先生感叹“这小伙儿没有写出来,实在可惜”。或许,对于始终未曾泯灭成为“一个川端康成或贾平凹式的作家”的赵命可先生来说,南国又一次成了需要出走的“故乡”。
  2020年,居留南国20余年的赵命可先生又回到西安。可这回归,毋宁说是另一次“出走”,因为现在的西安已同赵命可先生20余年前出走时,迥若云泥,这同样能给作家本人带来新的震动,物景翻新的冲击,少小离家老大回的人生况味,甚至远别爱女的空落乃至孤寂,都促使他再一次检点他“从南方带回来一些新计划书和笔记本,每当整理这些记忆之页,一缕缕透过夏夜屋瓦的仿红线女的歌、呜呜的电扇声以及滚成团的南方话就如波浪一样轻轻拍打着他,使他产生特殊的感念”(金宇澄语)。他不但写出了包括《来雨》(载《山西文学》2021年第9期)和《兔儿鼻子》(载《四川文学》2023年第2期)等在内的许多力作,还推出了体现“三十多年的人生轨迹和心路历程”(周燕芬语)的小说集《到天尽头去》。
  这“一走再走”之中,不变的是“一颗依然不变的诗人的赤子之心”“一个执拗的精神流浪者的自我形象出没于小说的字里行间”(周燕芬语),不同的是“作家显然已超越了‘忠于现实’的单纯叙事,在对人的充分理解和人本主义观照中,赋予那些贴地活着的灰色小人物以精神飞翔的姿态”(周燕芬语),达到其文学的应有之境。
  甚者,我以为赵命可先生、杨争光先生从深圳回西安,乃至北岛从美国回到香港,所呈现出的“腾挪跃动”的统一貌相,是时代之音落诸作家生命的统一回响,是中国文学转入城市样态的应有之境。
  颠山
发布日期:2024-1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