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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香里的岁月
文章字数:1,690
  暮色四合时,我总会习惯性地取出那个深褐色的陶瓶。瓶身上没有华丽的纹饰,唯有“西凤酒”三个古朴的烫金大字,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指尖抚过瓶身的细纹,仿佛能触到时光的脉搏——那些与这缕醇香交织的岁月,便如窖藏的酒液般,在记忆深处愈发清冽甘醇。
  第一次与西凤酒相遇,是在秦岭北麓的外婆家。那年我十岁,正是对世间万物充满好奇的年纪。清明刚过,塬上的麦田泛起新绿,舅舅从镇上供销社带回一个粗陶酒坛,揭开红布封口的刹那,一股奇异的香气突然炸开——不是糖果的甜腻,也非花朵的娇柔,而是带着泥土的厚重、麦穗的清新,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像极了塬上春天的味道。
  “这是咱陕西最好的酒。”外公眯着眼,用竹筷蘸了一点递到我唇边。我踮着脚尖舔了舔,辛辣感瞬间从舌尖窜到鼻腔,惹得大人们一阵哄笑。可那股味道却像生了根,在记忆里扎下了根须。后来才知道,这独特的“凤香型”源自柳林镇千年的酿酒古法:高粱与豌豆制成的酒曲,在土窖中经历春温、夏热、秋凉、冬寒的淬炼,最终在酒海(用藤条和猪血糊制的容器)中完成风味的蜕变。就像关中平原上的人们,总要经过岁月的磨砺,才能酿出人生的醇厚。
  真正懂得西凤酒的好,是在十五岁的除夕。那年父亲刚从工厂下岗,家里的年味比往年淡了许多。母亲在灶台前忙碌时,父亲默默取出一瓶西凤酒,这是他用最后一笔工伤补贴买的。“再难,年也得过出滋味。”他给爷爷斟酒时,酒液在白瓷杯里泛着琥珀色的光,杯壁挂着细密的酒珠,久久不散。
  那一晚,窗外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灶间的蒸汽模糊了玻璃窗。父亲和爷爷的谈话声随着酒香飘出厨房:从生产队的工分聊到工厂的改革,从塬上的收成说到我的学业。酒过三巡,父亲眼中的愁苦渐渐消散,他夹了块腊汁肉放进我碗里:“娃要好好读书,将来带咱喝更好的酒。”那杯酒我没喝,却记住了父亲眼角的湿润,和西凤酒特有的、苦尽回甘的余味。原来酒不仅是饮品,更是成年人世界里的解忧药,是重压下的喘息,是对未来的期许。
  十八岁离开家乡去南方读大学,行囊里被母亲塞进了两瓶西凤酒“给老师同学尝尝,咱陕西的味道。”绿皮火车在陇海线上颠簸,酒瓶碰撞的轻响伴我穿越了大半个中国。在异乡的第一个中秋,我与几位陕西同乡共饮这瓶酒。当熟悉的香气在出租屋里弥漫开来,有人突然红了眼眶:“这味儿,跟我爸喝的一模一样。”
  后来参加工作,西凤酒成了我与故乡之间的隐形纽带。同事结婚,我送上一对凤型酒瓶的礼盒;逢年过节,总要托人从陕西捎来几瓶。有次去西安出差,特意绕道柳林镇,远远望见酒厂上空飘荡的蒸汽,竟有种近乡情怯的悸动。厂区外的老酒馆里,白发苍苍的掌柜用粗瓷碗盛酒,说这是“新酒老酿”新出的基酒,要在百年酒海里存放三年才能出厂。就像我们这些在外漂泊的游子,总要经过时间的沉淀,才能真正理解故乡的分量。
  去年清明,我带着儿子回到外婆家。老屋翻新过,唯有堂屋的八仙桌还是旧时模样。舅舅从地窖取出一坛封存十年的西凤酒,坛口的泥封已经干裂。当酒液注入酒杯,那股熟悉的香气唤醒了沉睡的记忆:外公的竹筷、父亲的叹息、站台的汽笛……所有与西凤酒相关的画面突然鲜活起来。
  “这酒啊,就像咱陕西人的性子。”舅舅呷了一口,“初尝辛辣,细品才有回甘。”儿子学着大人的样子举杯,却被辣得直吐舌头,像极了当年的我。看着他通红的小脸,我突然明白:有些味道之所以珍贵,不仅在于其本身的醇厚,更在于它承载的情感重量。西凤酒于我,早已不是简单的饮品,而是时光的胶囊,是情感的载体,是连接过去与现在的桥梁。
  如今,我家里酒柜常年放着一瓶红西凤。加班晚归时,会倒一小杯慢慢啜饮。酒液滑过喉咙,带着熟悉的辛辣与甘醇,思绪便会飘回秦岭脚下的那个春天。我想起外公说过,好酒要慢慢品,人生也要细细尝。这或许就是西凤酒留给我的启示:如同它在酒海中历经岁月沉淀,人生也要在时光的窖藏中,才能酿出独特的风味。
  酒瓶空了又满,满了又空,就像循环往复的岁月。而那些与西凤酒相伴的时光,早已融入血脉,成为生命中最珍贵的收藏。每当夜深人静,酒香袅袅升起,我总会听见岁月在轻声歌唱——那歌声里,有塬上的麦浪,灶间的蒸汽,站台的灯火,还有亲人的叮咛,都随着这杯西凤酒,在记忆的长河里,永远温热。
  秦樗
发布日期:2025-1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