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是由陈佩斯编剧并指导，陈佩斯、黄渤、姜武、尹正等主演的荒诞喜剧片，影片于2025年7月17日上映。该电影改编自豆瓣9.1分同名话剧，以民国军阀混战时期为背景，讲述五庆班班主侯喜亭（陈佩斯）率戏班进京演出时，包子铺伙计大嗓儿（黄渤）被洪大帅（姜武）指名，代替名角金啸天（尹正）上演《霸王别姬》的荒诞闹剧。电影通过洪大帅强硬要求戏班“改戏”的桥段，聚焦权力与艺术、生存与尊严之间的矛盾，对权力、艺术和生存进行了深刻探讨，在上映后迅速引发了广泛讨论。
　　瑞士心理学家爱德华·布洛在《作为艺术的一个要素与美学原理的“心理距离”》一文中指出，在审美时必须保持一定的“距离”，使得客观现象无从与现实的自我发生钩搭，才能使它充分显示其本色，很好地说明了电影中洪大帅因审美的“差距”而无法客观理性地欣赏《霸王别姬》，最终引发荒诞闹剧的背后原因。
　　《戏台》内外的双重世界
　　布洛提出，观赏者对于作品所显示的事物在感情上或心理上保持的距离，这种距离由于消除我们对作品的实用态度而使美感游离于快感，因而使我们对眼前的事物产生崭新的体验。布洛认为它是艺术创作过程中艺术气质的特征和审美过程中审美意识的主要特征。
　　在《戏台》中，台上的幕布正是一道划分距离的边界：一个是由经典戏剧作品构建出的审美世界；另一个则是被权力、生存与欲望所驱动的现实世界。在戏剧的审美世界中，《霸王别姬》中的项羽是慷慨悲歌的英雄，他的命运在乌江畔自刎时达到了悲剧的顶峰，在这里，“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节，远比生命本身更为珍贵。这个台前的审美世界，是一个被“心理距离”所保护的审美乌托邦，观众在观赏时，暂时搁置了现实的功利心，进入了一个与角色同呼吸、共命运的情感体验中，项羽的乌江自刎从历史上的一次军事失利升华成关于命运与尊严的普遍性人类困境，其背后的内在逻辑自洽而完整，给人以深刻的情感体验。
　　与审美空间一幕之隔的现实世界中，运行的是另一套法则，这套法则背后的逻辑是强权力量下的生存。洪大帅所代表的是以现实逻辑取代审美逻辑的暴力，他不在乎项羽的悲剧美学价值，只在乎这个结局是否“吉利”，是否符合他对自身权势永续的幻想。他的命令——“霸王不可死，必须过江东”是对审美秩序最根本的颠覆。在他眼中，艺术不是需要保持距离去静观的对象，而是可以随意捏造、以满足其当下心理需求的工具。他彻底消除了“心理距离”，让艺术沦为权力的完全附庸。电影中，“真霸王”被打晕无法登台，“假霸王”在台上胡唱时，我们目睹的是审美世界的瓦解，那道保护性的幕布被现实彻底撕碎，最终呈现在舞台上的，是一个被现实欲望所扭曲的审美怪胎。
　　《戏台》的审美困境：“心理距离”的失控与重构
　　《戏台》中的戏剧张力源于布洛所提出的“心理距离说”的彻底失控。布洛认为，审美活动的产生，依赖于主体与客体之间保持一种非功利的、适当的“心理距离”。而这部电影，正是通过生动展现这种距离被暴力入侵和被无情拉远的全过程。
　　电影中，体现“差距”的代表是军阀洪大帅。他是一个手持枪杆的“介入者”，用手枪和权势，击穿了艺术与现实之间那道无形的审美屏障。在他的认知里，舞台上项羽的悲剧命运——那个蕴含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崇高美学理想的经典叙事——必须为他现实中的权力焦虑服务，他将这种功利性意志强加于一个纯粹的审美对象之上时，艺术就从需要保持距离去静观、去共鸣的对象沦为了可以随意捏造、以满足其心理需求的玩物。
　　与洪大帅的“过度介入”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台下士兵与部分观众所体现的“超距”——一种因隔阂而产生的“距离过远”。他们与京剧艺术之间，横亘着一条由文化素养和审美经验所构筑的鸿沟。对于戏剧艺术的无法共鸣，他们表现出一种茫然与疏离，这种茫然与疏离下，还存在一种扭曲的“伪介入”——当剧情走向因权力干预变得荒诞离奇时，这些观众被激发了“看热闹”的心态，他们的哄笑与关注，并不源于对艺术本身的审美愉悦，而是源于对非常规、偶发事件的猎奇心理。这种建立在误解和隔阂之上的扭曲的互动，非但没有拉近他们与艺术的距离，反而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他们与真正的、纯粹的艺术之间那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戏台》在展示“距离”失控之外，通过其“戏中戏”的套层结构，为电影观众设定并维护了一个审美的“最佳距离”。观众作为电影的观看者，被置于一个全知的“上帝视角”，可以沉浸式地体验民国戏班台前幕后的悲欢离合，为侯班主的无奈而叹息，为艺术被践踏而愤懑，同时能够随时抽身而出，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所观看的是一个被精心结构的、关于艺术生存的宏大寓言。此时，观众正处于布洛所描绘的理想的审美位置上——不完全投入以致迷失自我，与戏中人的实用焦虑完全混同，也不过分抽离以致冷漠无情，沦为纯粹的旁观者。观众在这个安全的距离上，完整地目睹了一场“心理距离”的失控实验，并从中获得了关于艺术、权力与人性最深刻的洞见。电影本身由此成为一个重构的审美空间，它修复了剧中人被破坏的“心理距离”，并成功地将这种审美的智慧传递给了观众。
　　“最佳距离”的追寻
　　“洪大帅”这一角色令人深思，在网络世界中，当情绪化的宣泄掩盖了理性探讨，当以“氪金玩家”的视角看待文化消费，要求文艺作品必须迎合自身即时、个人的情感诉求时，我们是否正用现实的功利心态，强行拉近与艺术本应保持的距离？我们又是否陷入过“超距”的困局？在碎片化信息的浪潮里，我们是否还能够静下心来品味一首诗的韵律、一幅画的细节、一部严肃文学作品的深意？当深度思考被浅层浏览所取代，我们与经典艺术、复杂深刻的思想之间，是否正在构建一道无形的高墙，因“超距”而难以达成真正的共鸣？
　　《戏台》的故事，不只是一个尘封的民国旧事，它以其深刻的预见性告诉我们：“最佳距离的追寻”是一个永恒的现代性命题，它超越了美学的范畴，升华为一种宝贵的生活智慧，它不仅是我们欣赏艺术的态度，也应成为我们观照自我、处理与现实关系的方式。当我们学会在艺术与生活中，为自己寻得那片“不远不近”的精神净土时，我们便能看清《戏台》上下的悲欢离合，能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里，找到属于自己的从容与澄明，让美的光辉，照亮我们前行的道路。
　　闫佳宁 孙雅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