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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艺术”中反派塑造启示
文章字数:3,656
  叙事,是虚构文学永恒的核心命题。千百年来,它栖身于纸张、舞台与银幕,以一种相对线性、确定的方式,将创作者的巧思与哲理静呈于受众眼前。而电子游戏这一集结了图像、音乐、交互于一体的“第九艺术”,正以其独特的沉浸感与参与性,为这门古老的艺术开辟出全新的疆域,深刻地重塑着我们与故事之间的关系。在这股浪潮中,《原神》无疑已成为数字叙事时代一个不容忽视的文化现象。
  要衡量这座庞大叙事矿藏的价值,最精妙的标尺,莫过于审视其对“反派”这一经典文学母题的塑造。一个成功的反派,绝非仅仅是主角功成名就路上的“绊脚石”;他更应是一面“明镜”,清晰地映照出主角的内心抉择、世界的运行法则,乃至人性中那些最幽微、最矛盾的角落。他必须拥有自洽的“理”,哪怕这“理”在普世价值中被视为歪理。当其“理”与主角的“道”发生激烈碰撞时,方能迸发出最璀璨、最震撼人心的戏剧火花。
  文学创作,贵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反派的塑造尤为如此。一个真正立得住的反派,其行为逻辑与内心世界必须严丝合缝,形成强大的内在张力,即便其理念与我们背道而驰。然而,在《原神》的部分章节中,我们遗憾地看到了创作上的“失手”——为了达成某种预设的戏剧效果或主题表达,而牺牲了角色内在逻辑的统一性,或选择了过于便捷的道德评判,从而削弱了故事本可企及的思想深度。
  纳塔的故事,天然承载着“传统与变革”的宏大命题。悬木人部族“回火”仪式所倡导的“不回望过去,永远向前看”,本是一个极具哲学张力的核心主题。然而,在基尼奇的传说任务中,这一主题的呈现却陷入了自我缠斗的逻辑困境。
  故事设置了特立尼达这一“激进派”形象。他因目睹“山王”对族人构成实质威胁,而主张将其彻底消灭,以捍卫“当下”每一个族人的生命权。从动机上看,他恰恰是“向前看”的忠实践行者——他珍视此刻鲜活的生命远胜于虚无缥缈的古老传统。然而,剧情的最终导向,却是将他塑造为一个被孤立、被惩罚的“异端”。主角团选择了回归传统、保全山王,这一结局使得特立尼达的抗争显得既孤独又徒劳。
  这种处理方式,暴露了创作者“既要制造激烈对立,又不敢让对立真正刺刀见红”的矛盾心态。为了确保主角选择的绝对“正义性”,编剧不仅弱化了山王造成的实际伤害,甚至通过关键人物的“奇迹生还”,直接消解了特立尼达行为的紧迫性与悲剧性。于是,一个本可引发“眼前生命与长远利益孰重孰轻”这一经典电车难题的严肃角色,最终被降格为一个因“偏激”而被边缘化的功能性符号。
  其更深层的问题,在于故事对“向前看”的定义产生了割裂。守护五百年前的古老意志被定义为“传统”,而特立尼达珍惜当下族人生命的立场却被视为“短视”。这使得部族的精神内核变得模糊不清。倘若遵循传统是为了在火神更宏大的计划下,最终拯救整个纳塔,那么这种“回头”实际上是一种更高维度的“向前”。但故事并未清晰地建立起这一逻辑链条,导致特立尼达的抗争显得既悲壮又荒诞,最终让这个反派的塑造,失焦于主题表达的混乱与戏剧冲突的软化。
  知易,是另一个极具代表性的“失之可惜”的案例。他是一个从底层摸爬滚打,试图凭借一套自洽的“厚黑学”逻辑挤入上流社会的悲剧人物。他崇拜规则,却又以反规则的姿态存在,坚信成功人士背后必有另一套“高级”的行事准则。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由环境倾轧与认知壁垒共同塑造的复杂人性样本。
  然而,当故事走向终局审判时,却选择了一条叙事上的捷径。编剧为他安排了“毒害恩师天叔”这一无可辩驳的伦理重罪。这一笔,固然让夜兰最后的雷霆手段显得大快人心,却也极为巧妙地回避了对知易所代表的“灰色地带”的深入探讨。在行此大恶之前,知易的种种行为——投机、欺诈、利用信息差——虽不光彩,但仍处在一个复杂的社会博弈范畴之内。人们完全可以争论:在一个阶层固化、人人自危的环境中,他的选择有多少源于纯粹的“恶”,又有多少是出于生存的“无奈”?
  创作者并非没有意识到这种复杂性,甚至借夜兰之口,对知易某些“不必要的诚信”的舍弃给予了某种程度的“理解”。但最终,为了让故事拥有一个黑白分明的结局,编剧放弃了向更深处挖掘的勇气。用一桩挑战全民道德底线的罪行,为知易贴上了“人渣”的标签,这是一种叙事上的“道德简化”。它将一个复杂的社会问题,降维成了一个简单的个人品质问题,使得所有关于其行为模式的社会性、阶级性根源的讨论都失去了意义。
  知易本可以成为一面映照社会阴暗角落的镜子,引发玩家对“出身与眼界”“规则与潜规则”等议题的深刻反思。但最终,他只沦为一个因个人道德败坏而自取灭亡的投机者,其角色的文学价值与社会批判意义,也因此大打折扣。
  当然,有“失”便有“得”。当《原神》的编剧团队愿意沉下心来,细细勾勒一个“恶人”的内心世界,并将其命运与更宏大的社会背景紧密相连时,其作品便能焕发出动人的文学光彩。这些成功的反派塑造,其力量往往不在于其恶行多么滔天,而在于其“为何作恶”的悲剧性过程,能给予我们深刻的现实启示。它让我们透过一个极端的个体,窥见一个群体的困境,或是一种体制的荒谬。
  波顿,这位因容貌丑陋而备受歧视,最终走上犯罪道路的角色,其塑造堪称一次“慈悲的解剖”。故事没有简单地将他描绘成一个心理扭曲的怪物,而是细致入微地展现了他从自卑到偏执,再到行为异化的完整心路历程。他将自己遭遇的所有不公,都归咎于“外貌”这一原罪,并试图通过“整容”这一捷径来换取新生。
  此处的“得”,在于创作者并未停留在批判个人选择的浅层,而是将波顿的悲剧置于“容貌焦虑”这一广泛的社会议题之下,进行了一次精准的样本分析。故事通过他,关照了现实中无数因外貌、学历、出身等标签而遭遇不公的“隐形群体”。去共情这样一个反派,并非认同他的罪行,而是透过他,看见并反思那个将他推向深渊的不公环境。这,正是文学“介入社会、关照现实”的力量所在。
  更高明之处在于故事中多重“对照组”的设立。波顿与希格雯,都曾因“非我族类”或外在特征而陷入困境。希格雯选择了用持之以恒的善良与专业去消弭隔阂,最终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波顿则选择了逃避现实与伪装自我,最终彻底迷失。这组鲜明的对比,雄辩地论证了核心主题:决定一个人价值的,终究是其内在的灵魂,而非外在的皮囊。同时,故事中“五十年前人们排斥美露莘”与“如今大家喜爱美露莘”的时代反差,更展现了社会的进步。这种进步并非凭空而来,而是由无数像沃特林、卡萝蕾、希格雯以及被她治愈的人们,用长达五十年的点滴善意与努力换来的。
  通过波顿这个“失败者”的悲剧,故事反而更有力地突出了坚持与善良的珍贵,并给予了受众一种温暖的现实希望:偏见虽根深蒂固,但终可通过一代代人的不懈努力去冲淡。这使得整个传说任务超越了单纯的个人故事,具有了深刻的社会学价值。
  艾尔海森传说任务的真正“反派”,并非某个具象化的敌人,而是以“合群”为名义的官僚主义和以“惯例”为借口的从众心理。在这个无形的体制泥沼中,是非对错被庸俗的人情世故所包裹,个体的理性与真理,在“主导意识”的洪流面前显得不堪一击。
  这个故事的“得”,在于它跳脱了“孤勇者对抗邪恶体制”的传统英雄叙事窠臼。艾尔海森并非用热血与牺牲去硬撼这只看似强大的“纸老虎”,而是以一种近乎外科手术刀般的冷静与理性,将其层层解构。他没有站在道德高地上振臂高呼,而是极富耐心地向所有人展示:你们所畏惧的所谓“权威”与“共识”,其逻辑地基是何等的脆弱不堪。他只是撕开了那层包裹着蝇营狗苟的礼品包装纸,便让其内在的虚弱暴露无遗,从而兵不血刃地消解了众人内心的恐惧。
  这是一种“智性的反抗”。它向我们揭示,真正的强大,有时并非来自意志的坚韧,而来自智慧的清明。艾尔海森的胜利,不是个人英雄主义的胜利,而是理性战胜集体蒙昧的胜利。
  更值得称道的是,故事对那些“从众者”保留了极大的关怀与善意。艾尔海森拒绝连坐,也承认私欲的合理性。他并非要“打倒”所有人,而是要“唤醒”所有人。这种姿态,使得他的反抗远比单纯的个人英雄主义更具建设性,也更具现实指导意义。在这一刻,编剧与艾尔海森完成了精神上的高度重合,共同完成了一场对官僚积弊与群体迷思的深刻讽刺与解构。
  这四个人物,如观棋局,有妙手,亦有俗手。从基尼奇任务的理念摇摆,到知易故事的道德速判,我们看到了创作者在面对复杂议题时的犹豫与取巧;而从波顿故事的社会关怀,到艾尔海森任务的智性解构,我们又欣喜地见证了其驾驭深刻主题的巨大潜力与非凡才华。
  作为一名文学工作者,我深知创作之路的艰辛与不易。在商业化与大众化的浪潮中,要始终坚守文学应有的深度与风骨,需要巨大的定力与勇气。《原神》的创作团队,无疑是怀有巨大文化抱负的。我看到了他们时而闪现的灵光,也理解他们偶有的妥协与权衡。
  我衷心期望,未来的他们,能更勇敢地去触碰那些真正尖锐而复杂的矛盾,更耐心地去打磨每一个角色的内在逻辑,更自信地去运用“反派”这面镜子。因为,真正能让一部作品穿越时间、走向不朽的,正是那些敢于直面人性幽暗、敢于拷问社会沉疴的艰难笔触。
  文学的殿堂,永远为那些勇于在人性深渊中求索的灵魂敞开。我辈拭目,静候佳音。
  黄天一(北京)
发布日期:2025-09-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