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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山那水那光阴
■吕晓兰
文章字数:5,719

  1994年,因工作调动,我离开川原去山区上店乡工作。那年,我25岁。在那里待了7个盛夏,2000年深秋调离此地。2001年,上店撤乡并入草碧。
  2024年深秋,我退休了,55岁。上店老友聚会,觥筹交错间,记忆的大门像开闸泄洪,一发而不可收拾。那山,那水,那光阴,一股脑像电影一样闪现在我眼前。
  我参加工作4年之后,生平第一次上山。上店于我是陌生的。一辆班车从县城出发,到草碧街道向西北方向拐进,再沿着一条凹凸不平的沙石路前行,一阵左拐,一会右转,川原的喧嚣和繁华被车后扬起的沙尘逐渐淹没。从高空看,一只甲壳虫般的车辆,颠簸着行进在崎岖蜿蜒的山路上,透过车窗可见连绵起伏的山丘急速向车后隐去,摇晃到没路走时便到了上店乡政府门前,乘客们一窝蜂似得纷纷散去,车便停在机关院内。下车环顾四周,上店乡政府背靠崖,怀抱山,坐落在群山环抱的川道里,一颗火热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一股愁绪漫上心头。乡政府大门朝东,从大门向内,左右两边各有三、四排房屋均座西朝东,后边那排是砖土木结构,南端三间为宿舍,北边是大会议室,可容纳上百人。
  我在南端第一个房子住了2年。我住的房子后边是厕所,其余全是菜地,菜地之后是崖背,住着上店五组村民。北边有一排座北朝南的砖房,为宿舍。我在这里住过5年,北边窗外是小学。大门口一排座东朝西的砖木结构房屋也是宿舍、办公室、小会议室。财政所、信用社均在机关院内。第二天早晨8点,班车满载着从山梁沟底连跑带走赶来的手提肩扛坐车的村民和进城办事的机关干部,原路出发到县城赶集办事。
  我8月份调来上店,第一晚被三个没想到惊呆了。夜晚的凉爽使我没想到,深夜温度低至19度左右,需盖厚被才能入睡,此时的川原光膀子都汗流不止;夜晚的寂静让我没想到,仿佛来到了无声的世界,山川河流一切都在熟睡当中,此时川原的人们正在夜市的喧嚣当中狂欢;夜晚的漆黑是我没想到,10点以后夜色阑珊,方圆一片寂静。
  半夜我想上厕所,打着手电筒,刚开门被卧在门口的一只大黑狗挡住了去路,差点踩着了狗。我一声尖叫,唰——狗顺着手电光跑远了。前排房子的灯次第亮了,随着传来了几声咳嗽声。我强按着狂跳不止的心不得不出门方便。第二天早晨,睡梦中被一声声清脆的鸡叫声叫醒,随之而来的是栖息在院子梧桐树上各种鸟鸣合奏曲传入耳内,细听,美妙动听。在上店工作的时间,鸡叫和鸟鸣代替了闹铃。
  离开这里,再也没有听到过如此美妙的鸟鸣声。
  时间久了知道这里的山,春天山花烂漫,蜂蝶飞舞,夏天郁郁葱葱,气候凉爽,秋天果实累累,瓜果飘香,冬天山梁树木突兀,自带风骨。穷山僻壤里生活着祖祖辈辈大山一样认熟不认生、热情好客、豪爽仗义的村民。
  当时上店乡有8个自然村,常住人口3200多人,土地面积24000多亩。生活困难时期,天南地北,五湖四海的逃难人来这里扎根生活,上店的山水容纳并养育了他们。因而村民的姓氏很杂,孩子也相当聪明,男女青年长得脱条俊秀。当年上店社火队在县城参演,评委误以为演员是外借的呢。上店乡的主导产业以种植业和畜牧业为主,属于地广人稀,广种薄收的山区小乡。机关编制30多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乡政府大门前班车来去,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间段,也是各类信息的发源地。早晨送,下午接。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迎来送往,周而复始,一成不变。上店的山水有灵性,从这里走上领导岗位的人比比皆是,也有从黑发到白头,把一生默默奉献给这片热土的人。
  上店的水比油金贵。机关灶有自来水管,但没有长流水。下午,吃完饭,大师傅去沟底抽水,然后龙头才会有1个小时左右的自来水流出,大家纷纷拿出脸盆、水桶接水备用。供水时间比较集中,机关人员洗衣服也都在每天的这个时间段。人人都备有一个塑料桶用来装水。一顶草帽、一根鞭杆、一双雨鞋是山区干部的标配。草帽用来遮风挡雨,也供下乡途中当坐垫歇缓用;鞭杆用来打草探路,山路崎岖不平,见雨坡陡路滑,一根鞭杆就是第三条腿;雨鞋用途可广了,晴天下乡也要过多个交河,像董家寺、李家湾村的道路,没有雨鞋很难走到村委会去。下乡都是徒步而行,偶尔会遇到进出的四轮拖拉机捎我们一程。乡干部戏称这种四轮拖拉机为“红头吉普”。一旦下乡错过接水时间,便要去街道南端担水。我在上店学会了担水,记得第一次担水,颤颤巍巍,扭扭捏捏,前倒后洒,挑一担水歇缓几次,到房子时只剩下半桶了。
  乡政府所在地在川道。一条狭窄而长的南北路也是上店街道。路东有农技站、商店、兽医站、农具修理部、供销社、小饭店,路西有卫生院、裁缝铺、粮站等乡属单位及个体户。这里是隔日集,有集的日子街道还能见到村民来卖山货,平时机关和乡属单位的人便是街楦子(街楦子:千阳方言,常客),再无生人。商店后面是上店河,南北流向,河床最宽处百头十米,最窄处也就几米,一年四季水流不断,最后汇入千河。夏季可以坐在河床边玩水,河水清澈见底,河对面是上店村二组。偶有暴雨发作,水流湍急,村民在最窄处架一两根椽便可去对面。冬季河床边会结成厚厚的冰,落雪的日子,年轻人结伴在雪上溜冰,留下欢乐的笑声。
  7年时间里,这里曾有过欢声笑语,也有过辛酸泪水。
  当年,我去上店的时候,电灯和政府办公桌上被一只铁皮盒子锁着的红色座机电话成了山区文明的标志。没有电视,偶尔演一场电影,比原区唱戏还要热闹。下午太阳还有一杆高的时候,附近村子的村民便扶老携幼提着凳子来乡政府隔壁学校院子,坐得整整齐齐等着夜幕降临后看电影。
  灶房门前挂着一块铁板,每到吃饭时间,高师会把铁块敲得叮当响,干部们纷纷拿着碗筷,说说笑笑,涌进灶房吃饭。灶房没有可坐的桌椅板凳,不管男女,吃饭全是蹴着用餐,包括领导在内。讲究的女同志随手提个马扎凳坐着。饭后,在一口大缸里用马勺舀水洗碗,然后用筷子敲着碗吼几句秦腔,回到房子准备下乡或办理业务。穿上裤子上班,脱掉裤子下班,连轴转。这是山区干部明显的上下班时间,没有8小时工作制那一说。山区群众居住分散,路途遥远,来一趟乡政府不容易,他们来的时间便是办理业务的时间,放下饭碗给群众办事是家常便饭。
  灶夫高师做土豆简直是一绝。山区常年吃土豆,只有土豆耐储存,也便宜。土豆一年四季是主打菜。
  高师为了不重样,会凉拌土豆、红烧土豆、干拌土豆、清蒸土豆、油炸土豆、油闷土豆、蒸煮土豆……凡是他能想到的土豆做法上全了,留下了“吃土豆饭,就土豆丝,喝土豆疙瘩汤”“都一样的”的笑话,也是当年山区生活的真实写照。但凡在山区待过5年以上还喜欢吃土豆的人几乎不多见。
  灶房,白天吃饭,晚上便是现成的舞场。随后,机关会议室有了一台电视机,上店街道随后出现了卡拉ok伴唱机。
  那时候,一台录音机,一盒舞曲磁带便可举办一场舞会。我在上店学会了交谊舞,师傅便是年过半辈的机关灶高师。机关百分之八十的人是他教会跳舞的。在这样简陋的条件下,上店竟然培养出了一位无师自通的女歌手——邵小霞。她善于唱高音,嗓音穿透力极强,模仿力更强。记得她唱《嫂子颂》《青藏高原》的时候,党委张书记一再说她比原唱还像原唱。她和孙建军连续三年包揽了团县委举办的青年歌手大赛一至三等奖。让上店的名字在县城火了一把。她小学还没毕业,不识五线谱,但是一首喜欢的歌曲跟着录音机听几遍便会唱了,而且唱得和原唱不差上下。这才是真正的天选歌手,老天爷赏饭吃的人。她后来下山去沿海大城市凭借得天独厚的嗓音打工挣钱,成为了上店乡在县城第一位买商品楼的人。邵小霞直到现在还活跃在县城的歌坛上。孙建军一直从事着与音乐有关的工作。
  儿子出生后,我带着婆婆和儿子在单位生活,托儿带母,上来下去,大包小包都是孩子的必需品。儿子十个月的时候,不得不断母乳。那时候,单位休月假。离开儿子,再见便是一月之后。白天还好说,每到黄昏时候,思念像爬进心里的毛毛虫,那种揪心的思念相信只有哺乳过孩子的妈妈才会深有体会。常言道“鸡上架,娃娃找他妈”。每每到这个时候,我便在房子转圈,从桌跟到床前,再从床前到桌跟,心里像猫抓一样,没着没落,一个人扑倒在床用被子蒙住头嘤嘤哭泣,不敢大声哭,唯恐惊动了左邻右舍。我们的宿舍是不隔音的,早晚老鼠在纸顶棚上跑来跑去,一排宿舍的人都听得见,俗称老鼠上操。这时候,我来到小河边,或站或坐,面对黑魆魆的大山,无拘无束地大声恸哭一阵,直至把满腔的思念用哭声发泄出去,大山默默吸纳了我思儿念儿的哭声,淙淙流淌的河水稀释了我成串咸涩的泪水。隔三差五就会来这里释放一次,这里成了我每每释放思念情绪的秘密之地。
  有一次,上店的路桥被暴雨冲毁,40多天不通班车,家里人捎话说儿子发烧了,让我回家。我请好假,坐上唯一出行的“黑豹”车,坐了不到20分钟,路况不好,司机不走了。我索性沿河道步行往出走,耳旁一直是儿子的哭喊声“妈妈,你回来吧,你快回来吧,你坐着电话回来吧……”道路损毁严重,一会走在塌陷断裂的路上,一会走在河道,就这样跌跌撞撞步行到草碧街道才搭车回家。回到家里才发现我双脚磨出了好几个血泡。母亲用手抚摸着血泡,泪流不止。婆婆赶紧给我端来了热乎的饭菜。儿子头上贴着退热贴,在床上爬来爬去,口里喊着妈妈,硬是不让我抱,爬到他姑怀里直喊妈妈。40多天,儿子不认我了。我站在床前失声痛哭!
  我包抓的上店村三组有一对夫妻,女方是二婚,甘肃人,老家离异时给男方留有一双孩子。嫁入上店,男方是头婚,婚后生有一男孩,患有癫痫病。按照当时的计生政策,这位妇女必须做绝育手术。山区人老实厚道,乡村组干部去她家动员过一次。她竟然独自去县上做了绝育手术。谁知,次年夏季,人们都忙着夏收,她家的孩子找不到了,第三天一位村民去井里打水,发现了患病的男孩。从此以后,这位母亲每天吃过饭便来乡政府上访。当时由计生专干领着她去县计生服务站免费做了节育复通手术,由于年龄偏大,手术失败了。随后,她一旦有时间就会来乡政府哭闹,那种哭声撕心裂肺,凄凉悲痛,见者无不摇头痛惜。我曾多次陪她默默流泪,给她递上热毛巾擦一把脸,递上一杯热水,润润哭得沙哑的嗓子,除此之外,再无一点办法。我身为母亲,完全能理解一位丧子母亲的悲楚,但同时我也是一位乡干部,一位包村干部,怜悯和责任撕扯着一颗桎梏的心。三年后,这位母亲竟然自愈怀孕了,而且生下了一个8斤重的男孩,孩子满月那天,村上干部叫我去吃满月席。我给村干部捎了一百元作为贺礼,那可是我的半月工资呀。那时候,乡干部的主要工作是“催粮(交公粮)要款(征收农业税、特产税)刮宫引产(计生)”在上店村二组挨门逐户征收农业税的时候,遇到了离任杨支书。他已经因病卸任几年了,还住着一孔烟熏火燎的窑洞。我们在现任田支书的带领下进入窑内,老杨夫妇俩患病在炕。他半躺在连锅炕上,因哮喘,说话很不连贯。老伴蒙在被窝里,听见有人进窑,头从被窝里伸出来,一张蜡黄的脸皱皱巴巴,一对无神的眼睛转动一下都显得吃力,一头乱草一样的白发东倒西歪。她就这样呆呆地看着我们一言不发,一会会,又钻进被窝里去了。老田说明来意,老杨说:“共产党的皇粮国税坚决不能拖欠。老田,你扶我一把,我放着一副棺材,是我目前唯一值钱的东西,大家帮我把它抬出来卖了,抵顶今年的农业税。我是一名老党员,绝对不欠国家一分钱!”一脸真诚,不像说气话。
  说完,一连串的咳嗽让他的腰弯成了一张弓,嘴唇紫青,满脸通红。咳嗽过后,他慢慢地瘫坐在了坑洼不平的窑脚地。大家手忙脚乱把老杨抬上土炕,盖上被子,让他好好歇一歇,摇头叹息着走出窑门。下乡归来,我便向党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
  7月份是山区缴公购粮的时间。山区地广人稀,广种薄收,公购粮任务繁重。群众碾打结束,晾晒几天后,家家户户便开始缴公购粮。每到这时候,梁上、沟底各个梁湾卯疙瘩都是络绎不绝的缴粮车队。大人拉着,小孩推着,有的人用牲口挂着架子车翻山越岭,过河上坡。情况好一点,开着手扶拖拉机、四轮拖拉机从各个路口涌向粮站,寂寞了半年的粮站一下子像沸腾了的开水锅,里三层,外三层,熙熙攘攘、人声鼎沸,抱怨声、欢笑声、叹息声、吆喝声、谩骂声此起彼伏。缴公购粮队伍从粮站一直排到了上店街道。有的人站在架子车前,伸长了脖子向前张望着纹丝不动长龙一样的队伍,一脸焦急;有的索性坐在辕杆上用草帽扇凉;还有的干脆用草帽遮脸睡在高高堆起的粮袋上,一会功夫便呼噜震天了。当天缴了公粮的人面带微笑,用衣襟擦把脸,有说有笑,见熟人打声招呼,买上瓜果零食扯几节花布回家犒劳一家老小。缴不上的人,不是重新晾晒就是重新溜筛,嘴唇发白,口干舌燥,不是骂媳妇便是吼孩子。农人各自掬一把麦跟前撵后、点头哈腰地陪着笑脸让验收员验粮。如果验收上,赶紧拉去过称入仓,算账离去;反之悻悻地退回来,吃一口自带的馒头,喝一两口早没有了温度的茶水,继续头顶烈日翻搅晒粮。为争夺晒场,打锤骂仗大打出手司空见惯。平时空旷的粮站院,这时候人来人往,晚上灯火通明,人影攒动,直到深夜方才安静了下来,东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又迎来新一天的热闹场面,包村干部都为各自村民帮忙服务。30年了,上店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人一物依然清晰可辨。忘不了寨子村、老庄沟的核桃皮薄瓤饱,忘不了贵平家的锅盔、接祥、老彭家的搅团、老田家的面食……你们的热情好客满足了我背井离乡的味蕾。枣林庄的木枣,磨朝沟的石鱼让山区枯燥乏味的生活有了一丝丝甜味;忘不了安家山的旭日,也忘不了柳王庙的夕阳……忘不了给小尾寒羊搭棚,也忘不了爬门翻墙帮群众交公购粮,更忘不了披星戴月翻山越岭走村串户征收农业税……寨子梁洒下了一路艰辛,上店沟承载了满腔热忱。
  现在,上店乡虽然不存在了,但是这里的山山水水,沟沟坎坎,梁梁卯卯留下了我们曾经的汗水和足迹。我们把最好的年华奉献给了这里,这里的老老少少、山水沟梁记住了我们年轻的模样。上店寨子安家山,磨朝柳王庙李家湾。这些朗朗上口的村名叫起来依然亲切顺口。
  在这里,我们哭了、笑了、幸福了;错了、对了、成长了。上店街道那个头戴一顶大伞干活的四川人,曾经成为街道亮丽的风景,如今他怎么样了呢?狮子庄那个叫张彦林的河南老人,还健在吗?上店村的田支书,一生从事防雹打雷工作。他还好吗?哦,纸短情长,还有好多好多人和事在我走过三十四年零六个月的乡镇生涯里流水般淌过记忆之河,唯有上店的山,上店的水以及当年的人和事沉淀了下来,珍珠般在记忆中熠熠生辉。
  那山,那水,那光阴,那人那物那情景恐怕此生想忘也难以忘怀了吧?
发布日期:2024-09-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