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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故事
■ 张万准
文章字数:2,523

  他起床了,背着馍去镇上。母亲把他拉过来,在他手心里边写边说:“口牢、手牢、心实、眼光大”。说完问:“记住了?”他说:“记住了。”他不敢忘记,二姐上小学时,折了两个玉米秆,掰回来两个玉米棒,母亲狠狠打了二姐一顿,又拿了一元钱给二姐,让去赔给人家。
  出得村来,一切都很朦胧。一个女孩子在前面走。她是新庄子村的,她是地主家的孩子,她和一般人家的孩子不同。他希望每次上学都能恰巧遇见她,尽管不说话,那样一路上也是风和日丽。放学后,他们几乎是一路,他总是会想方设法跟在她的后面,不即不离地走着。到她村口时,他还会站一会儿,目送着她走远,才拐回去。
  但是他们之间,始终没有说一句话,乡村里的学生时代,就这样走过去了。他们都高中毕了业,发榜的日子,也是说媒的时节,因为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他的母亲到处托人,媒人就到了新庄子,正好碰上那家的闺女,她听说是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她要非他不嫁,她是这么想的:再怎么说也是熟人么。可是消息传回到他这里,他却回绝了,一口回绝。他知道她家是地主,她家富,他家很穷。那时父亲经常在外工作,母亲为抚养家中四男四女,自己经常吃糠、吃野菜充饥。大集体时,母亲一年四季,出工不断,只为多挣几分工,多挣几毛钱。母亲白天下地劳动,夜晚纺棉织布,昏昏沉沉纺车转,线线换得米面钱,真是度日如年。他记得有一年秋天,他和母亲、二姐一起绞水,辘轳把儿突然被压断了,三个人忽地摔倒跌爬到井口,险乎差点掉进了水井里,缓过劲来的母亲抱着他们姐弟俩嚎啕大哭,一股脑的哭诉着自己满腹的难肠和委屈啊!
  过了18岁,媒人给他介绍了别村一户人家的女儿。谈得差不多时,对方要四成半礼,一成70元,总共320元。他家里凑不出钱,父亲把门板卸下,重新修改油漆好,拉到镇上卖了35元钱,贴补进去。就这般东西凑合着,二老总算给他把家成了,婚后过上小日子的他必须立业了,立什么呢,晚上想来想去能有千条路,清早醒来看来看去只剩下一条路,什么路?就是开始修理地球呗,哎呀嗨,这工程太伟大了,改造自然,平整土地,年年如此。当时的村干部只是小打小闹,把大块地改成若干小块,进行平整,这反而给耕种带来麻烦,因为他们不懂水准仪,用一盆水抄平测地,高限性太大了,把一块100亩大的土地测成十几块。而他在高中数学课堂上就学习了用水准仪测地平,把100亩地最多测成三、两块,因为水准仪看得远,精确度高。再加上这时候的他在种地之余,还弄回个收音机匣子,跟着自学中央广播电台讲述的化学课程等等,一来二去,他在父老乡亲们中间的信任感和名望度就提升了,大家愿意听他的新主意新办法,他就组织村民们开展平整土地大会战,他在工地入了党,继而当村长、办副业,任职乡农工商公司,相继建了煤球厂、榨油厂、面粉厂、白灰厂和砖瓦厂。八年后的一个机会来了,被他一把就抓住了,他随着浩荡春风,一大步跨进了省城,考上了党校,调入扶贫办工作,后来为了能给正在求学的孩子们一个更好的未来,他又鼓足勇气下海创业。如此艰难闯荡,吃苦受罪,经过兜兜转转辛辛苦苦的多年打拼,终于安身立命,事业有成。
  而她呢,在她努力补习的一年,她屡屡回望,但她的身后却再也没有他的影子。来年她考上了大学,去了宁夏,毕业参加工作后,在那里找了一个离老家不远、在机床厂当模型工的乡党结了婚。生活如此一年年按部就班熬过去,她当了机要处处长,忙得不可开交,又一些日子里,她的丈夫下岗了,干脆窝在家里洗衣做饭。七月,他们的孩子高考得中,秋天到来时去他所在的城市上大学了。孩子一走,家中空落,两人之间就更是渐渐变得无话可说。
  一天,她出差到距离故乡不远的一个城市,就抽空回去老家转了转,她已经多少年没回来了。父母先后逝去,只有兄嫂守护着老宅。周遭的一切变化都很大,她住了两天,在村里村外的转悠里,常能听到老人们在说一个人。说这个人在省城把事情弄得很大,又不忘造福桑梓,和在老家当村主任的弟弟一起先后硬化了全村街道,两边辅修了高标准的排水沟,栽上了翠绿的雪松和女贞。并安装上了崭新明亮的路灯,使村民彻底摆脱了“晴天能卧驴,雨天能养鱼,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的“行路难”窘境。又在村外修了两条4公里长的砂石路,既服务了本村果农,又辐射带动了他们新庄子村等两个邻村的经济发展;还有的说得更是绘声绘色有鼻子有眼的,就是说他又给村里打了两眼深机井,从根本上终结了全村人靠天吃饭的历史。大家又传颂他是个大孝子,他的母亲去世了,他亲自写了“天悲地悲人哀德长昭,口牢手牢心实眼光大”的挽联,以志永远不忘母亲大人的苦心教诲,并跪在灵堂前哭成个泪人儿。村里人临了都感叹说他比省上的那些大官还厉害呢——听得多了,她就记住了这个名字,她隐隐感觉应该是他,但不能确定就是他,在他们当地,习俗里小时候都叫小名儿,只有长大了才有大名,也就是本地人叫的官名。回家后,她让正好在这个省城上大学的儿子找找看。儿子在网上查到了他公司的地址和联系方式,在一个春天的午后,儿子在妈妈的鼓励下,斗胆把电话打到了他的办公室,拨通了,响了,正在习练书法的他接上问是谁,孩子说是他母亲让打的,他问你母亲是谁……
  春阳煦暖中,很快,她就打来了电话,他们聊了多半天,似乎要把原来没说过的话集中在一起全说完。说到了过去,又说到了这么多年是怎么过去。她说由于工作性质使然,之前自己曾经几次到这座城市来,却不知道他就在这里。他说你下次来就来我这,我带你四处转转。
  最后她幽幽地说,你当初为什么会拒绝我,而且拒绝的那么狠心?!
  他一时语塞!
  晚上,他辗转难眠,五更时分,提笔写了首《忆少年》,发给了她。
  “三十年前,村北村南,有心无缘。家境尚贫寒,穷则要思变。男儿立志在少年,想入党,梦想当官。边学边耕田,误君桃花面。”接着又特别做了一段说明,并在括号中加上注解曰:“方便的话,请将此词记在你的日记本中。(又改当年为少年,改你为君),不妥之处,敬请批评!”
  又有什么不妥呢,也不会有谁批评,更似乎都不用记在日记中。她看完短信,怅然嗒坐良久,发来私信,是饮泣大哭的表情,也是青春释然的模样。
  他提笔望着窗外朵朵盛开的桃花,喃喃自语:一年春尽一年春,野草山花几度新,或许吧,应然吧,这缘来缘去的一切,从来都是造物主在冥冥之中安排好的啊。
  一个时段。两个人。
  生活。就这样。
发布日期:2024-03-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