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乡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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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路,是一条永远走不到尽头的路,故乡留给我的是无尽的思念和永恒的记忆。
小的时候,走在家乡的小路上,没有特别的感觉,但是这种平淡,在我的心里,打下了重重的烙印,越久越深,如今进入古稀之年,就更浓烈了。
年少的时候,有了对前途的向往,一心想着离开家乡,走的远远的,飞得高高的,越远越好,越高越好。
不知不觉几十年过去了,我又回来了,回到一个不大的地方,我的家乡——寺沟。寺沟是一棵树,我就是那树上的一粒籽,许多籽落地生根开花结果,我却被风吹走了,满世界的转了一圈,落叶归根了。
寺沟因何得名,不得而知,只记得小时候,大队门口有座庙,我们把它叫寺门前,那儿可能就是寺的起源,后面有条沟,一直通到十几里路外的稠桑,寺加上这条沟,就算当地人对寺沟由来的朴素释读。
我属于那种提前入伍,在大范围征兵开始之前,我们穿着自己的便装到部队,20多天的集中训练,在大部队来到营房前夕,换上了军装,放3天假让我们回家。这么短时间就能回家探亲,是大家都没有想到的,激动的心情难以描述。汽车到了青岗岭,耀县水泥厂的烟囱出现在眼前,心都快跳出来了。
回到家,妈妈却不在家,我的心凉了半截。父亲说,自我走后,妈妈总是心静不下来,到处走亲戚岔心慌。
按照父亲说的,我骑上自行车到崔上坡的姑姑家找妈妈,他们说妈妈来过又走了,天已经黑了,我只好悻悻的回到家里。
第二天天刚亮,我又朝着新的方向去找妈妈,那个年代十里八乡传递信息的方式就是捎话,妈妈也听到了我回来的消息,急急忙忙往回赶,我们在通往阴家河的路上相遇了,我和妈妈都哭了,声音微弱,却是发自内心的。
妈妈不认识字,却善良明事理。6岁的时候,她的母亲因家中遭土匪抢劫,受到惊吓而离世,才29岁。外爷带着3个舅舅和妈妈,最大的8岁,还有一个最小的姨姨才几个月,实在管不了,送给了稠桑西堡子一个姓焦的人家抚养。从此,家里做饭和针线活之类的事,妈妈承担了许多,早早的两只手指的关节都变形了。
妈妈嫁给父亲的时候17岁,结婚以后不几天,家里的锅锅灶灶,盆盆碗碗都不见了,原来都是借人家的。妈妈和父亲开始了她们贫苦的日子。
妈妈和父亲的婚姻是妈妈的大大和西巷子我三爷说的门。妈妈的大大外号叫李四,至今我都不知道他老人家的官名,他是移居到寺沟的。父亲给西巷子三爷家做了几年活,解放后不准雇长工了,父亲就做点零活,三婆三爷人好,父亲做活也舍得出力气,人品得人爱,他们就撮合了这桩婚事。
父亲也是个命苦人,爷爷早年是黄埔生,奶奶是崔仙袁建武的姐姐,袁建武与杨虎城,孔从周等结交甚好,奶奶也算是大家闺秀。那时候家中经济阔绰,父亲自幼好学,写得一手好字,账算也清,公私合营,公社化后,父亲一直担任生产队会计,是远近闻名的万笔清。
天有不测风云,1941年抗日战争中条山战役中,陕军英勇顽强,浴血抵抗,涌出许多可歌可泣的动人故事,据三爷说,爷爷是孙蔚如19路军的一个中层军官,负伤后回家不久就去世了,奶奶也在第二年去世。没有了父母亲的照顾,父亲完小读到四年级逼迫辍学了,13岁开始当长工,一直到解放。
父亲开始给山里一个人家做活,过年的时候,人家给他把账一算,折成粮食,他却没有家,工钱记在账上,第二年继续干。冬天人家让他到山外来要账,下雪天,穿个大人的鞋,走一路掉一路。到了春天,天暖和了,把棉衣的絮子抽出来,当夹衣穿。第二年冬天又把棉花装进去,有的地方挂不住,用枣刺别上穿。
父亲慢慢长大能担力了,回到山外干些扛力气的活,收入就高些。在河南一带赶场,一天割五亩多麦子,累的腰都直不起来,拉屎都是趴着拉。
父亲的这种吃苦精神一直延续了多年。生产队那阵,队里一放工,他先到自留地干活,估摸着饭快熟了,连忙一吃,又下地赶活,队里上工了他又跟着出工去了,像个永动机一样,没见停歇过。
六十年代初,我们一家六口人住在一个不足十平米的房子里,炕上铺一张破席,冬天冷,全家人只有一条被子,只能靠柴火把炕烧的热热的,烧炕时火大了,席子烧烂了,补上一块布,有时候席签就把人扎了。父亲决心盖新房子,汛期附近的河里一发水,父亲在生产队干活间隙去刨石头,一堆一堆的码在滩上,晚上把年幼的弟弟妹妹都哄睡着了,父亲拉着架子车,十岁多点的我和妈妈在后面推着,应该是扛着。那时候的埝盘坡特别陡,父亲拼命的拉,我和妈妈在后面用肩膀扛,一步一步的往上挪。
父亲不但勤劳,而且节俭,用村里人的话说,他的钱都是从苦身子上下来的。粮食困难时期,父亲让家里人都吃稀的,妈妈擀好面,趁父亲在地里还没回来,给我先捞一点干面,听见父亲的脚步声,妈妈赶快给我的碗里倒点面汤。妈妈说,父亲干的活最重,吃的却最稀。
妈妈对我的爱,我无言诉说,我生下来,妈妈没有奶,妈妈大我18岁,她还是个孩子,那时候没有牛奶,有也买不起,羊也养不起,村里的海战妈也是刚生了孩子,父亲就抱着我去吊一点奶。这不是个长法,妈妈就把蒸好的馍剥了皮,泡在缸子里加点白糖,用火烧开,晾温了喂我。所以我到现在都不喝牛奶,羊奶,胃里没有这种程序编排。泡馍的缸子上面套一个粗硬的铁丝拧成的长把,一只手端上,另一只手弄几根线麻的麻杆,用脚踩一下,点上火慢慢的烧着,孩子急着要吃不停的哭喊着,妈妈热着饭,眼泪扑簌簌的掉着,我就是这样长大的。
可能是婴儿时食物结构的原因,小时候我特别奸馋,不吃的东西很多,喝包谷糁都在里面调盐和辣子,那时候吃不到馍等干食,再稠的稀饭喝了也不顶饱,妈妈每天把熬了包谷糁锅底的然然,用调萝卜的醋汁拌着给我吃,晚上饿的睡不着,妈妈在开水里泡几根咸萝卜。家里的鸡下个蛋,也要拿到分销店换日用品,偶尔打碎了一个,搅成鸡蛋絮絮煮在汤面里,妈妈又用筷子把稍大点的鸡蛋花挑出来放到我碗里。前年在北京,看到女儿给他的儿子提供优越的物质生活条件,我对外孙说,社会进步了,物质丰富了,我小时候虽然没你吃的好穿的好,但是我妈对我的爱是任何妈妈都不可比拟的,在我的心里,我妈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
三年自然灾害,物资供应紧张,物价飞涨,辣子卖到10块钱1斤,烟叶7块钱1斤,麦子160元1斗,包谷100元1斗。父亲是个精打细算的过日子人,他把积攒的辣子、烟叶担到集市上去卖,让我也背上十几斤烟叶跟他一起去,一天下来,又饥又渴,他就吃点自己带的干馍,喝点生水,舍不得花1分钱买吃的喝的。有一次他到牛村去跟会,天不亮收拾好东西,担着上了董家坡,觉得有点沉,到了辘轳坝一带,能看见称星了,一称105斤,走几十里地,在今天的人们来看,是不可思议的超级侠。
父亲从不来不给自己添置衣服,妈妈是个心劲很大的人,我们长大了,总想让孩子们穿的体面点,为了一件衣服,总要和父亲绊绊磕磕。我17岁那年,妈妈花5角钱的手工费,让裁缝碎脚婶婶给我缝了一条灰色的咔唭裤,算是很时髦。父亲走亲戚时候穿了一次,后来他经常要穿,我就不借给他。想起来好后悔,他才40岁,也有美的追求!
妈妈宽厚豁达,对什么人都像对待亲人一样。小时候一个院子住着三户人家,六伯和四伯都年长的多,妈妈和她们相处十分和谐融洽。四妈胳膊骨折了,妈妈帮着洗脸梳头,四妈说女儿都不一定能这样。六妈家孩子多,缺吃少穿,妈妈虽不宽裕,也时常接济她们。
在生产队地里干活,拾棉花、摘辣子、掰玉米,都是论分量记工分,年轻人在前面把好摘的都摘了,妈妈觉得可惜,总是在后面收尾,出的力气大,费的功夫多,却挣的工分少,但她从来不在乎。
一进入冬天,地里的活少了,妈妈纳鞋底,缝衣服,给孩子们准备过年的穿戴。每年除夕夜,妈妈都是没合过眼,做好的棉衣没有缝纽门子,妹妹的鞋上没有钉鞋带,这些收尾性的活路总要赶制整整一个晚上。天亮了,孩子们高高兴兴穿上新衣服去放炮了,妈妈眯一小会起来包初一早上的疙瘩子。
妈妈的善良是天生的,我说她就是尊佛。家门口来个讨饭的,妈妈总要给馍里夹上菜,吃完了还要盛碗稀饭,让他喝了再走。我们后来条件好点了,从1983年开始,每年要接济村里一些生活并不宽裕的老人,在涉及具体人名单时,总会有一些分歧。农村人难免有一点圪圪塔塔的事,大都属于性格冲突或认知错位,说不上谁错谁对,妈妈总是笑着说,孩子们有这个心,人家对孩子们都有恩,就不要较长量短的,该接济的都接济。
妈妈和父亲上了年纪,长期在西安和我们共同居住,孩子们都很喜欢她们。我的妻子和弟媳妇都是城里生城里长的人,和妈妈那是真心的和谐,一直到晚年,相处都很融洽。妈妈最后的时刻,我的妻子和女儿从美国回来站到她的床边,妈妈喃喃的说,把她们都叫回来干啥么。
妈妈的葬礼是在寺沟举行的。我们护送着妈妈的遗体到家,出现的场景让我感动了。妈妈和父亲近20年一直住在西安,老家常年没人,家里的钥匙在堂弟和邻居家各有一把。我们出发前打了电话,赶我们到家,村口到我们家路上的雪铲的干干净净,雪还不停的下着,有人随下随扫。屋子里几个房子打扫收拾整洁,三个房子生上了炉子,灶房也开了伙,回来的人吃上了稀饭馒头和简单的小菜,屋子里前前后后到处都是来帮忙布置和祭奠的人,大大、娘娘、哥哥、嫂子、弟弟妹妹还有下一辈的人,许多我都不认识,有的根本就没见过,没有任何人通知,口口相传,大家都来了。这是一种力量,一种精神,一种文明传承,我受伤的心一下子有了安放之地。寺沟人这种协作互助的精神是民族文化沉淀下来的优良传统,也是文明古国农村人际关系的一个缩影,有了它,农村人不管有钱没钱,再大的困难也能对付,解放初期,毛主席领导在农村搞合作社,互助组,正是这种文化根基的体现。
时隔32天,父亲也走完了自己85岁的人生之路,于2014年离开了我们。
妈妈和父亲病的都很久,虽然不是特别的高寿,年少时吃的苦太多,身体透支大,能活到这个岁数已经是很坚强了。让儿女们得到慰藉的是,她们都没有特别的痛苦,是灯干油尽式的寿终正寝。马上快到她们10周年祭日,愿她们在天堂一切安好,护佑子孙后代和家乡人民平安幸福!
发布日期:2023-1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