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昨夜雨疏风骤,应是绿肥红瘦!
谷雨前夕,我从长安西行百余里,回到故乡关中农村,前往医院探望母亲!当我从母亲手里拿过钥匙,领着驾车送我回乡的朋友一块儿来到村中老屋,打开那扇朱红色铁门时,映入眼帘的,是院子里长着的那片土炕大的绿绿的韭菜!刹那间,离世已经三十六载的爷爷,那伛偻而忙碌的身影又一次浮现在我的眼前!
难忘的爷爷,庄户人家的粗茶淡饭伴我度过那清贫的童年!爷爷中等个头,花白须发,古铜色的面容,炯炯有神的眼睛,常着一身黑衣黑裤,脚穿一双手工做的白底黑布鞋,嘴角偶衔一支毛笔杆样的烟袋锅子,先是深深地吸上一口,尔后缓缓吐出一团淡淡的云烟!天气暖和,爷爷戴有草帽遮阳。气候渐凉,爷爷头顶会包裹一条黑毛巾挽结于脑后,酷似抗战时期青纱帐里的老游击队员!爷爷平时跟人交流带有河南乡音,话语不多,却真诚实在。打我记事起,爷爷也就六十来岁的年纪,为人耿直、忠厚、勤劳、朴实。农闲时节,爷爷曾提着竹篮走村串乡卖过米花糖、杏核凉眼药等兴平家乡特产,也就赚个小零花钱。咱家老屋至今存放的架子车,有一半就得益于爷爷当年做小生意的功劳!那年冬天,爷爷还牵着我的小手上过马嵬坡,来到距家七八里地的一个叫做胆大沟的村人家里取过一趟米花糖!饥馑年月,那几颗米花糖香甜的滋味,现在回想起来依然清晰!
彼时,农村生产队一个精壮男劳力干一天活儿可计十分工,而上了岁数的爷爷同样劳动一天,只能计七分工。届时,生产队按照人口数量与劳动日价值七比三的规矩,分配给各户小麦、玉米、食油、蔬菜等;年终,再将所有的农产品、各家劳动工分,统一折算价值,按人民币兑换记账。劳动力强、工分多的人家自然多分粮食,反之,还要向集体欠账!社员大会上,说起来是同工同酬,实际上政策压根儿就没法施行。向来踏实干活的爷爷对此颇有微词!不过,意见归意见,爷爷照样扑下身子埋头干活,从不偷懒耍滑!
爷爷还当过生产队的护秋员。秋稔在即的日子,田野里的谷子一片金黄。守护秋禾的爷爷,不时手握长鞭哎那个使劲儿一甩,叭叭叭地响!紧随其后,再放开嗓子吼上几声,借以驱赶偷食谷穗的鸟雀:“号——失——号——失!”那高亢、沧桑的呐喊,震撼着美丽的田野,呼唤着金秋的丰收!随着爷爷挥舞的鞭响声和吆喝声起,便会有一只只鸟雀凌空展翅翱翔,掠过金色的谷浪飞向别处,哗哗哗地响!
窘迫的农家生活是艰辛的,也是快乐的。记忆中的爷爷,乍看上去瘦骨嶙峋,实际上身子骨还挺硬朗。爷爷仿佛《愚公移山》寓言故事里那位生命不息、挖山不止的老愚公,成天里里外外不知疲倦地忙活,拉土、挖粪、锄禾,拴玉米、拾柴火、打猪草……一年四季很少歇息,春夏秋冬做个不停!印象颇深的是爷爷在生产队菜园子种的韭菜!20世纪70年代前后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农业生产队建有菜园子。也就是盖一间土瓦房,划上一亩来地,种一片绿绿的韭菜,还有极少量的豇豆、茄子、辣椒、萝卜等,品类无多,产量有限。当初的菜园子,先是爷爷同周爷爷一道经管,后来由爷爷独自务作。偶尔,我也会跟随爷爷在菜园子的土炕上住一宿,顺便吃几口炒韭苔,也算是打打牙祭解解馋!坦荡如砥的田野上惠风和畅,明媚的阳光下,绿绿的韭菜地里,那一老一少弯腰手折韭苔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好像就在昨天!
在各式各样的农活中,爷爷最擅长、最拿手的应该还是务西瓜。爷爷务西瓜,好比搂柴打兔子,壕边垄畔犄角旮旯,总会顺便点种几窝黑皮、白皮、青皮、花皮的甜瓜,通常为球形或长椭圆形,果皮平滑,有纵沟纹或斑纹,果肉白色、黄色或绿色,味道香甜,正宗的绿色无公害农产品!这甜瓜,既是务西瓜的副产品,更是上苍对在田野里挥汗如雨的农夫们的犒劳,还是我等“小馋猫”们口中的时令美味!
爷爷,我不晓得您何时何地学会了务瓜?我只知道,您珍藏着一把安有木柄的硕大的瓜铲,清明前后点种西瓜籽的时候,才会让您在瓜田里大显身手!我只知道,当西瓜成熟的时节,面对大小的西瓜,您就像抚慰怀抱中的宝贝孙儿,只需用您那因长年劳作而青筋突兀的茧手轻拍几下,侧耳听音,便可断定西瓜的成熟程度,刀落瓜开,准确无误。有一年暑天,您领着我从马嵬古镇赶集归来,回家路过村子北巷一片西瓜地,按照辈分,一位比我父亲年岁稍小却称您为爷爷的汉子,老远就热情地打着招呼,虚心请教务西瓜的经验!
爷爷,那年西瓜成熟的时节,从军三年多的我在收到军校录取通知书后首次回家探亲,陪同您在村口散步聊天!才几年工夫,您愈见苍老了,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沟壑纵横的皱纹,似乎岁月用雕刀镌刻过一样!微陷的眼窝里,一双深褐色的眸子,悄悄地诉说着故乡的变迁,目光还是那么坚毅和沉着!经历过无数的磨难与困苦,您仍然对生活充满了乐观和期望!爷爷起居饮食虽不如前,可手握木棍助力,腿脚行走还算方便。让人尴尬的是,自幼深受疼爱的长孙,带给爷爷的见面礼只是香烟盒大小的一盒云南茶叶!就这,您连续几天都高兴得合不拢嘴!可天也难料,这次探家,竟然成为咱们爷孙俩相见的最后一面!我上军校后的那年冬天,在黄土地上操劳了一辈子的爷爷,您像辛劳的老黄牛一样倒在了犁沟,终于走完了八十一载耕耘人生路!而远在上千公里以外的我却一无所知,未能送上爷爷最后一程!惭愧的是,当兵几年里,每月只有10元津贴的我囊中羞涩,仅仅给老家邮寄过几十块钱!令人欣慰的是,那个寒冬的早晨,时任生产队长的老邻居民团叔站立马车前首,亲手执鞭驾车护送爷爷的灵柩到达墓地!不远处,便是爷爷生前用汗水浇灌过的那片平展展的韭菜地!
爷爷,但凡有一口零食也要和奶奶一起让给馋嘴的我,肩负着我逛遍方圆村会的爷爷,间或吃一顿萝卜馅素饺子权当过年的爷爷,生前连一张照片也未能留存的爷爷,您走后我再也找不见您那把珍爱的瓜铲,听说最终作为陪葬品放进了您老人家的棺材!教人遗憾的是,多年前,我曾经试图邀请一位画家为爷爷画像,至今未能了却心愿!
爷爷啊,敬爱的爷爷!天地浩瀚,人海茫茫!我哪里去寻找您熟悉而亲切的踪影?麦收在望,夏雨绵绵。前几天,一个骤雨初霁的午后,当我在单位院子里散步,无意间看到一盆一平米见方的绿生生、水灵灵的韭菜时,爷爷,您那慈祥善良的面容再一次浮现在我的眼前!萦绕在耳畔的,还有我当年远赴腾格里沙漠从军时听过的那首宁夏花儿《绿韭菜》!清亮亮的曲调,活泼泼情感,悠扬、辽阔、邈远,宛然一阵生命的春风从我的心田徐徐地拂过——
园子里长着的是绿韭菜呀
不要割呀你让它绿绿地长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