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过去,每个村子都有湾。我们傍湾而居,房屋依湾而建。我们和湾也有着千丝万缕、缠杂不清的关系。
我们村子里就有很多湾。
反正从我记事起,这些湾就存在了,如果硬要从辈分上论,都可以做我的长辈了,我得管它们叫叔叔、大爷。
这些湾有的有名字,有的没名字。因为分布在村子的不同位置,我姑且都按方位定义为了北湾、南湾、西湾、东南湾。其中最令我难忘的要数村北头的北湾。
我家住在村北头。北湾就在村头北面。北湾是两湾相连,由一条不算宽阔的短短水沟连通。北面为吃的水,干净,清亮;南面为牲畜饮用水,是从北面湾里抽满后流过来的,因此沿沟棍棒、杂草、垃圾经常漂浮在水面上。水就不算清洁,水面还泛着绿光。于是人们把北面的湾叫水库,南面的依然叫湾。北面的水库四周干干净净,杂草不生,啥也没有;南面的湾却四周垂柳环合,有一年人们还种上了莲藕,成了荷花湾。莲叶何田田,有时青蛙也会跳在上面。村里人很少去关注谁的地位高,谁的价值大。都是为生活提供便利,好像缺了谁都不可以。在人们朴素的意识里,还不会刻意去比较优劣。两个湾都喜欢,都是生活所必需,管它谁好谁坏,剜到篮子里才叫菜呢!
因为湾边高大的柳树,每年都会引来大批的村民在夏季尤其是闷热的夜晚围着树转了一圈又一圈,大家都去树下和树干上逮消息牛,这蝉的幼虫据说营养价值很高。在过去,生病靠鸡蛋来治疗,这免费的高级补品用锅炮炮对整天不见荤腥的生活来说无疑是一种极大的改善。即使现在,这消息牛也是饭店餐桌上的一道美味佳肴,它竟然卖到了一块钱一个。我不知道是它太贵了,还是钱真的不值钱了。一块钱,放在早年间,能买很多很多东西。一根针一分钱,一个大包子五分钱,一盒洋火六分钱,一块兔子肉一毛钱。一块钱能吃两菜一汤的一顿饭!现在的一块钱呢?有时到超市消费,一块以下的都不带找零的,你如果站在那里不走,营业员会面带不屑,满脸写着好像是你欠她钱似的表情。知趣就快点走,走慢了都感觉对不起人家。可那时一分不花的消息牛啊,现在居然身价百倍了。在湾边转着,如果听到咕咚一声,别惊讶,保准是有个别忘我投入者眼神不好掉进了湾里,也说不定是两个人不小心碰了头撞进去的,摸消息牛的人比消息牛都多。树上的蝉多,鸟也多。我记得很清楚一九八五年的那一场冰雹,把湾边的大柳树都刮歪了。树上的叶子都被打落干净,只剩了光秃秃的枝条。村里屋歪墙倒,几乎家家漏了雨。那因无处躲藏栖息在树上的麻雀,被鸡蛋大的雹子纷纷击落。邻居二爷爷拿桶子围着湾捡,刚拾了半个湾就满了桶,做成了麻雀酱!听别人说还很好吃!
那时已经懂得为家里分忧解难的我,还不如一扁担高,就去挑水。扁担悠悠,水桶吱吱,加上个半大孩子,勾勒出了一幅农村固有的风情世态图,合奏出一曲和谐欢快的乐章。等我酌情把水装上半桶,再往回担时,情况就不妙了,画风突变。扁担上了肩,壮汉也变脸。我这半路出家的小子,挑一担水的难度如同搬一座大山。刚开始的那几步四平八稳,像模像样,没几步就开始踉跄。往前窜,前面水桶重了就栽跟头;往后挪,后面水桶重了,就磕脚后跟。扁担嘎嘎崩崩,水桶里的水就咣咣当当,我也如同老牛一般的气喘。挑到一半,急怒攻心,真想把扁担扔了,把水桶踢翻,把水倾掉。可最后还是咬咬牙,平复一下情绪,坚持下来。我至今觉得包括从小到大的学习和工作后遇到天大的困难我都没有退缩,没有认怂,仍一如既往,铁定了心,是我从那时就养成的倔强、不屈、永不放弃的性格使然。往往是小半桶水到家只剩了几瓢。这一路简直就是慷慨悲歌了。母亲也不说我,总是看着我把所剩无几的水倒进缸里。我稚嫩的肩膀能扛起的她总是什么也不说。她一贯主张就是孩子们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这是成长必须的一步。以致我多年来保持着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不求人的原则,跟她老人家的教诲是断然不能分开的。
北湾的水一般是不干的,人们吃水离不开它。也有干的时候,当遇到旱季,哪里也没有水的时候它就干了。人们也不能渴着啊,于是大家因势利导、就地取材,就在原来的水库底下开始掘井。一锨一锨挖下去,先挖出一个圆,再往深里挖,接着挖到腿,再挖到腰,最后连人都没了。这时候就需要青壮有力气的,一锨一锨举过头顶,把土扔到井外,经常是大汗淋漓,好像比挖出的井水都多。脚下越来越湿润,于是就开始精工慢做,把井底敛平,让它成个光滑的面,那土就艺术性地培到边沿上,并用铁锨拍平,也形成光滑的坡面显得很艺术。开始有层层水珠冒出来,聚拢起来,人都站不住脚了,最后一个个大团眼咕咕嘟嘟像开了锅沸腾一样,水从里面奔涌出来,但又像被人摁住了,不起水花,只是在极低的面上鼓涌。水多起来,渐渐盖住了喷涌点,什么也看不到了,只见水涨,是眼看见长的那种,有时甚至一夜能长半井水,够挑几十担的。那一个个井口排列着,像挖了一地的工事。这口井里没水了,就到那口井里,反正保证有水喝!只要你有时间肯等!为了生活村里人有大把时间!
说到挖井,不得不提河西(我们村西是一条小河,西面的地我们就叫河西。在我的另一篇文章里详细描写过)的一口井。有人在村西老黄河故道上挖了一口井,水极甜,但每天淋出的水极少。一个茶瘾大的人非此井水不喝,为了喝上一口井水居然半夜起来去等。于是有人道他,还是瘾不大,瘾大了就啥水也喝了。他却说我正因为瘾大所以才知道这井水甘甜,泡出的茶——香,更有滋味。是你们真的不懂!另有一个做豆腐的非用此井水不做,常常是提前好几天就蹲在井里,用一个小葫芦剖开的瓢刮起带着泥沙的井水,回家再澄清几天。你还别说,做出的豆腐细嫩软滑,放在嘴边轻轻一嘬就都没了,入嘴即化,又成了一汪水,所以人们都叫做水豆腐。他每天只做两块,卖完即止,很多人都买不上,都是提前打招呼,或让人捎信,十里八村的留下个一斤二斤的!多了买不起,豆腐金贵,井水属于稀缺资源,解解馋!不知怎的,过了几年,井里再也淋不出水,可能是伤了元气,耗没了真气。就像老妇人的乳房,无论当年多么鼓涨丰满、汁水充盈都难逃干瘪、枯竭的宿命轮回。
那一年北湾的水也干了,只剩了一口口的井存着半满不浅的水,空洞地向天张着嘴巴。有人在那些水井里发现了不小的鱼花,你要知道,多年存水的老水库,推测一定会有大鱼。于是人们一窝蜂都去抽水逮鱼。父亲和大哥也禁不住诱惑,与人叉伙,不知从哪儿鼓捣来一台柴油机,架设在水井的岸沿上,显得很威武。当那包着铁篦子的粗大水龙头扔进水里,溅起的巨大水花,都让大家疑心是不是大鱼闹出的动静。机子嘣噔嘣噔响起来,水开始突突地往外蹿,大家踌躇满志,谈笑风生,有种手拿把攥,肉烂在锅里的感觉。水越来越少,大家也越来越紧张,都屏住呼吸。当终于看到一条露出脊梁骨的鱼来的时候,我们都笑了,悬着的心终于放松下来。那是一条一看就不小的大鱼。因为从水里能看到它隐隐约约的长度,黑黑的脊梁骨,甚至看到了长长的须,溜溜的头,居然是红色。那是一只鲤鱼猴子。至于为什么叫鲤鱼猴子,据老人们说因为这种鱼很精,比猴子还聪明、难缠。如果长得足够大,是要跳龙门的。水里的鱼活跃起来,你推我搡,头连着尾,尾接着头,像正月十五赶会的人。我只有在赶会的时候才见这么多人。这么多鱼!满满地铺了小半井。我迫不及待穿着鞋就想下去,被父亲一把薅住。那是我脚上和家里唯一的一双称之为鞋子的东西!大家直接把桶子墩在泥水里,用手和胳膊一捧一捧往桶子里倒鱼。那次我们两家收获了满满的好几桶鱼。那是我从能记事起见过的最多的一次鱼!我们沉浸在鱼的欢乐海洋!那个乐呀,开心的直到现在一想起来我都想笑。唯一的遗憾就是没下水,亲自捞鱼过过瘾!
北湾啊,给我踏实,让我心安,是我小时梦想孕育的地方,也是我这只小木筏扬帆起航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