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童年最最期盼的一件事情,是过年。
早在年前一两个月,就开始扳手指,还有五十几天,还有三十几天……
过年有太多的期待,压岁钱、放鞭炮、穿新衣、大一岁、糖果糕点……
特别令人兴奋的是,穿着新年新衣、怀揣几角、几块的压岁钱、口袋里装一把糖果糕点,或者还掖藏几粒“百子炮”……去做客人。
六七十年代,大人们一年四季,几乎足不出村,终年劳作。过年就是所有人的期待和希望。所有的亲情要在过年的时候温润一番,所有的家事也要在过年的时候酝酿一下。甘苦也好,冷暖也罢,过年就是新的梦想的开始。
正月里做客人,不只为延续亲情,也会相互谋划新年,相互给希望打气。
我家亲戚不算多。爸爸这一面,主要是钱家潭的舅公家、菱湖的小爷爷家和石塘的姑姑家。妈妈这边主要是洛舍的外婆家、大姨家和小舅家。
不论哪一家亲戚,我都喜欢去。
菱湖很远,我们必须乘坐湖杭班轮船去,当天回不来家。爸爸说,菱湖小爷爷在年轻的时候,非常照顾爸爸,所以爸爸也非常想念他,每年都会去一趟。
坐轮船的过程很好玩。我们先步行到山水渡,大轮船来了,我就兴奋起来。轮船里有好多城里的人,我们叫做“街上人”。他们的穿着、长相,和村里的人有许多说不出来的不同。我很崇拜这些“街上人”。
小爷爷是在年轻的时候,入赘菱湖街上一个谈家,所以就做了“街上人”。小爷爷的八九个子女都是“街上人”。有这么一个街上的大户亲戚,是我家的骄傲。
小爷爷家住四楼,站在阳台往下看,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就好比蚂蚁搬家。往远处看,可以看得很远很远的山水。
小爷爷的子女很健谈,待人接物很大方,不像我那么腼腆。所以我当时立志要向“街上人”学习一些东西,也梦想着自己长大后也要做个“街上人”。
小爷爷常鼓励我,好好读书,将来就可以做“街上人”。
正月里的我,虽然还很小,心里就注满了希望,整个飘渺的未来,都装进去了。
钱家潭也是很好玩的。爸爸三岁的时候就没了娘,爸爸的童年,有许多日子是在钱家潭外婆家度过的,所以,爸爸每年也要带着我们一家六口,带着满满的欣慰和幸福,去看望他的外婆,舅舅舅妈。
钱家潭不大,但是人气很旺,它在过去是一个繁华的小商埠。钱家潭的好玩,在于它的街道。
钱家潭的街道实际上是靠河长长的一排廊檐,开着各种各样的店。路是石板路,门是木板门,还有一个个黑瓦白墙的拱形门洞。河边的长廊,人来人往,都是正月里做客人的人。他们相互打着招呼,笑容可掬,“唷,今朝也在钱家潭啊?”“饭吃过啦?”“新年好新年好”……吴侬软语,吴兴话,特别软,特别糯,跟水磨粉糖圆子差不多。
钱家潭还有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就是长长的街廊中段,有一座小石桥,这座桥跨了两个县——吴兴县和德清县,对于童年的我来说,这跟国境线一样神奇。
正月里的钱家潭,有篮球赛,有人打乒乓球。许多人围着看,喝彩或者拍手……这样的情景,我们自己的小村里是看不到的。我于是非常羡慕。
我的外婆家在洛舍。洛舍比钱家潭大得多。从东升一直到洛舍街上,人家一丛丛,房屋挨着房屋,弄堂连着弄堂,还有一些小河穿行在其中。小河的岸边,有许多很古老的香樟树,许多竹园墩。还有一些又高又直的杉树树梢上,几个喜鹊窝,几只喜鹊在那里喳喳叫。
喜鹊叫,客人到,喜事也到。正月里谁都愿意听见喜鹊叫。
去外婆家做客,外婆会给爸爸烧一碗“糖滚鸡蛋”,我们是“镬糍汤”。因为爸爸是外婆的女婿,女婿就有吃“糖滚鸡蛋”的待遇,做个女婿真好!
爸爸会将他的“糖滚鸡蛋”分给我们吃。
烧“糖滚鸡蛋”是有讲究的,如果烧老了,里面的蛋黄就硬硬的变成一个球,如果烧得太嫩,蛋黄会有腥味。不老不嫩的“糖滚鸡蛋”是这样的,蛋黄柔柔的,有弹性,咬开来,蛋黄液可以流出来,但是非常黏稠。吃进嘴里,腻、滑、香、甜,我们往往要用舌头将上下嘴唇舔好几遍,才能舔干净美美的味道。
妈妈兄弟姐妹四人,都在洛舍。所以我们会跟着爸妈,一家一家走亲戚。要不中饭外婆家(大舅家)吃,晚饭大姨家吃,要不明天再来洛舍,到小舅家,到隔壁小外公家。
在做客人的过程中,我看得出,最幸福的人是爸爸。因为爸爸小时候、年轻的时候实在太苦,现在有四个儿女都拉扯大了,爸爸非常自豪,非常欣慰。
“唷,儿子嘎大啦?对象有了么?”“可以早点找对象,早养儿子早得力!”
“这个小丫头真齐整,将来嫁份好人家”……
充满温馨的问候和祝福,爸爸很开心,我们一家都很开心。
大人们的夸奖、祝福里,也有我的份,大致是说我机灵、聪明、长得好看……
快乐就在新年新岁的祝福里。
做客人的过程中,最最欣喜、最最兴奋的事是遇到下雪。漫天的飞雪,从茫茫的天空里无声无息的飘洒下来,落到一个个村庄的房屋上,落到静静的田野里,落到萧条的桑地里,落到一个个蓬勃的香樟树冠上,落到我们的新衣新帽上……大雪笼罩了整个世界。第二天,这个世界就雪亮雪亮,五颜六色的新衣服点缀在雪的世界,竹林里、桑地上、山坡和小河边,到处有一些小鸟,窜来窜去,还会有喳喳的鸟雀叫声。做客人的行人,脚踩着厚厚的积雪,发出嘎嘎的轻响。没有“套鞋”的孩子,踩着爷爷或者爸爸做的木头“高跷”,在雪地里玩一种“拼高跷”的游戏——大家踩在高跷上,用身子将别人撞下高跷……大人们还会帮我们造一座高高的“雪桥”,做几个大大的“雪菩萨”,然后大家一起“打雪仗”。大冬天,大家玩得很嗨,气喘吁吁,红光满面,欢笑无边……
大雪加重了年味,没有雪的正月是不完美的,但我们的童年年年有雪。
还有许多可以用来回忆的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