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秋于我,就是盼团圆、“摸秋”和吃月饼;因而,中秋的记忆里,是我太多的渴望、憧憬与回味。
乡下的中秋,在模糊的脑海,没有相册,只有云朵。而城市的中秋,在昏花的眼中,没有界限,只有空辽。
中秋的记忆,首先就是盼团圆。这种意念植根于老家的狮子山。那山因如一头卧着的雄狮而得名,狮头朝西对着长江,狮尾在东连着绵延的山岗,其间的很多湾子里住着几十户人家,最北边的那座土墙茅草房曾是我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家。我开始知事,在中秋,祖母曾带着我去狮子山尾翘起的地方烧香化纸,念叨有词。那地方尽是砖块瓦砾。祖母就告诉我,这里曾经有一座恢弘的建筑——覃家祠堂,大概在1940年改为国统官学,解放后拆去做了马家铺中小学。我祖父有三兄弟,二祖父有次送我母亲去上学,被国民党抓走了,据说后来去了台湾。每到中秋,我们全家总是想起二祖父,都盼他回家。随着时间的推移,中秋的愿望变成了渴望。上世纪80年代初期,听说有“海峡之声”广播,我便寄去了寻亲留言,也不知道播出没有。1988年,当年被国民党抓走的一些人从台湾回来定居,我四处打听,可能因为涉及政治,他们都不愿多说。最终,祖父母带着中秋的渴望相继去世,临终时眼里都有泪光。我的心又走回传统,祈祷:天堂的中秋,亲人们一定会团圆。
早年,父母就希望我成为城里人,后来,不仅我进了城,我的儿子也进了很远很远的城。至此,城市的迷幻就阻隔了父母盼望中秋团圆的梦。每到中秋,我回乡下与父母团聚,父母总是自言自语,要是孙子回来就好了。我也只能陪着笑脸。后来父母病重,我将他们接到身边,孙女也留在了我身边。从此,中秋便成了是残缺的团圆。父母去世时我不在,我想,他们心中的渴望早已变成了淡然。
前不久,孙女和我论辩,说,爷爷,你知道中秋吗?中秋节就是团圆节,就是一家人团聚,可爸爸妈妈不回来,我看他们也不懂中秋节。我笑着说,我也不太懂啊!不过现在团圆的方式有很多啊,比如电话、视频、QQ、微信。口里是在和一个9岁多的小孩子逗乐,内心其实有种淡淡的无奈和感伤。
中秋的记忆,也是“摸秋”。乡下的“摸秋”风俗是我们儿时的憧憬。我曾经相信“摸秋”的美好,可曾因饥饿与贫穷,这种美好也就等于了憧憬。孩子们约好了,要在深夜,在朗月的照耀下,去偷摘“能够吃的东西”,然后饱餐一顿。也许,大人们喜欢和孩子玩捉迷藏吧,早在萝卜、红薯地里,在柑橘树下等处安放了卡子(吓唬小孩的竹制机关)、网子,甚至把小狗拴在附近。我们还没有下手,笨手笨脚的就被捉住了,有的被装模作样地打了屁股,有的被送回了家,挨了几句牢骚。这种境遇,虽然没伤筋骨,却伤了花骨朵般的心灵,“摸秋”也就成了装在脑子的一个说词。于是,狮子山成了我们真正的乐园,无论中秋来不来。狮子山脚有一条蜿蜒的小溪,夏秋季节,江水猛涨,淹没了小溪的下游,里面有鲫鱼、水晶虾,拿土箕、竹篮、丝网随便一捞,就可以捞起一堆欢笑。那山上有松树、橡树、栎树、椿树、樟树、檀树、杉树,也有兔子、狐狸、猪獾、野鸡、斑鸠、喜鹊、八哥、乌鸦、鹞子、丝毛雀,还有蛇、青蛙、泥鳅、蛐蛐、蝴蝶、蜜蜂,更有蜜柑、柚子、山楂、梨子、山桃、红薯、紫藤、野草莓、刺藤果。枝叶繁茂间,灌木丛生,野花盛开,野果遍地。只要进了山里,一切拘束、烦恼、担惊受怕全都没有了。遗憾的是,这种记忆却定格在了我们这一代人的童年。
进了城,“摸秋”就成了故事。孙女两岁多的时候就爱听故事,说,爷爷,我就是要收集你小时候的故事。我说,好啊!我讲个“摸秋”故事吧。八月十五的夜晚,圆圆的月亮挂在天上,我和小伙伴背起小背筐,提着小灯笼,手拉着手,一蹦一跳地朝地里走去,这时,萤火虫也亮起了小灯笼晃来晃去,我们一起拔了一些萝卜,又摘了一些蚕豆,然后蹦蹦跳跳来到一块干净的草坪上,坐在那里美食了一顿。她说,我要是住乡下就好了。又说,那偷摘别人的东西不是好孩子呀!我说,“摸秋”的时候啊,小朋友们这里一群,那里一群,叽叽喳喳,连星星都望着大家眨眼睛呢!仔细想想,编造这么美好的童话,心里难免有种淡淡的酸味。
中秋的记忆,再就是吃月饼。儿时的月饼,就是吞咽的涎水。老家是一方狭小的天空,很小就听祖母讲过嫦娥奔月的故事,可中秋的月亮不是月饼!有谁相信,在上高中以前,我都不晓得月饼是啥样!而且,除了每年拜年,我仅有三次出过狮子山,第一次约两岁,母亲带我到父亲的水利工地,我都差点饿死了;第二次是五岁,父亲和他的哥们到枝城照相馆照相,这是我16岁之前唯一的照相;第三次是11岁多,我们打着红旗去江南“造反”。但这三次都不是在中秋,自然没有月饼的说头。偶有听大姑母说起过月饼,是用面粉、冰糖、芝麻、猪油等做成,我都嘴馋得吞涎水了。大姑母是“小商业资本家”,子女中有人在外工作,当年吃到月饼根本就不算什么。可我只是拜年才去她家,注定与月饼失之交臂。
到了高中,我终于在集镇见到了那种酥月饼,真还想买了,可我一个星期共六天才有5角钱是自己的,大都要买文具,所以对着月饼也就只能“望梅止渴”了。1976年,生产队里的船去宜昌运大粪,我第一次当“纤夫”,碰巧那是中秋的前夕,我的眼睛很奇怪,就是爱盯大小商店里的各式各样的月饼。最后,我咬紧牙关花2角钱买了一个月饼,还只吃了四分之一,留下三分要给弟妹带回去。
做了教师,月饼几乎成了中秋的代名词,多少会给人留下一点回味。中秋的夜晚据说都是晴天,于是,古人们才留下了许多观月的佳话,以及诗词歌赋。但月饼却是很多人不敢想的,生活颠沛流离,只能对着月亮寄乡思。想必他们因此找一处清静之处,泡一杯香茗,或者置一壶上等的老土酒,品茶、饮酒、赏月,诗情画意尽在其中。而我只记得小时候祖母告诉的儿歌“月亮走我也走……”。也不懂得赏月的韵味,琐碎的生活不得不让我行色匆匆,中秋来临,从讲台下来,就要到集市买月饼,带着妻子、儿子,赶回乡下见父母、见岳父母,见祖父母。老人泡茶煮饭,吃顿饭了,我们就又匆匆离开。月饼是在老人的柜子里,要装很久。
小姑父曾做塾师,早年跟我讲过古代拜月神,要吃一种圆形小饼,那是供品,称为团圆饼。汉朝使节张骞出使西域带回芝麻和胡桃做馅,改称为胡饼。后来,唐太宗与杨贵妃中秋赏月,吃胡饼,唐太宗觉得名字很俗,杨贵妃就说叫月饼。我没有仔细考证过月饼与中秋的关联,但可以肯定地说,这是中国独有的传统文化。而当古老的文化渐渐流逝,往往会形成新的风俗。月饼成为商家的招牌或嘴脸,大概就因为此。曾经一度时期,单位在中秋会发月饼,经济宽裕的学校发20个,穷点的发10个;或者富足的学校发高档的,穷点的发低档的。心里想着长辈,孩子要吃,或者拿低档的给了,或者去集市随便买几个。但风俗的持续有些让人措手不及,儿子儿媳去了很远的地方,单位也不再发月饼。每到中秋前夕,儿子总要寄回包装精美的月饼,还打电话说,月饼五花八门,昂贵的堪比黄金,含有包装、广告费,我们都是选便宜的。乡下做的酥月饼一个的成本只有5毛,城里的月饼就是金贵!看完那三四层包装的月饼盒,跟当年自己的父母一样,放进食品柜里,很久,只是心情有所不同。
岁月更替,历久弥新。中秋的记忆,无论是谁,无论团圆、赏月、“摸秋”、吃月饼已否,说到底就是一笔立德传家、检验人性、历练人品、丰富人生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