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载着一家人驶向北大荒。行程第三日，导航提示进入嫩江境内山河农场，几乎同时，后座的岳母直起身，轻声说：“到了，就是这里。”车窗外，城市的高楼早已退尽，北方的旷远之色扑面而来。
　　十月的风掠过待收的庄稼，掀起层层金浪。收割过的土地，裸露出发亮的乌黑。我停下车，仿佛被这片无垠的寂静与辽阔所召唤，岳母推开车门，脚步蹒跚却坚定地走进田野，她执意要踩一踩这黑土。“就是这味道。”她深吸一口气，“五十七年了，没变。”我蹲身抓起一把，土质凉而细腻，在指尖捻开，那沉沉的乌黑，仿佛融入了他们当年冻伤的血与滚烫的汗。岳母曾说，这里的黑土“攥一把能流出油来”。我深深一嗅，那传说中的“油润”仿佛直润肺腑。指尖的凉意还未散尽，我们便带着黑土的记忆，驱车前往一处简朴的纪念馆，继续为岳母追寻青春的印记。她在那把垦荒犁前驻足良久。玻璃柜内，犁刃上的锈迹与凹痕，是岁月写就的诗篇。她伸出手，隔着玻璃轻轻抚摸，仿佛触碰五十七年前那个年轻的自己。她说，山河农场早期隶属黑龙江省农垦厅，1968年，响应“屯垦戍边”的号召，组建了沈阳军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山河农场被编入第五师第五十六团。这一时期，接收了大量来自北京、上海、哈尔滨等城市的“知识青年”，我就是这一年来到这里的。那时候条件很艰苦，每天面对的是荆棘丛生，沼泽遍布，人烟稀少的莽莽荒原，还常常能见到狼。住的是马架子、地窨子，啃的是窝头、干菜，顶风冒雪，靠着人拉肩扛，开垦出这片耕地。
　　她从垦荒犁上收回眷恋的目光，眼神投向远方，仿佛穿越了时空。“去白桦林看看吧。”她提议，“我们常在那里休息。”林子比记忆中稀疏，但阳光穿过叶隙，依然碎成满地光斑。岳母扶着树干，一棵棵找寻。忽然，她停在一棵很粗壮的白桦树下，手掌贴合粗糙树皮，喃喃道，“就在这里，阿薇刻下了‘哈尔滨1968’。她还说让白桦树记住来处。”可那个刻字的姑娘，自己却把根彻底扎进了这片黑土，嫁给了当地农工，一生再未回过那座刻在树上的城市。岳母眼中泪光闪烁，那段刻在树皮上的青春，在寂静的林间无声地澎湃着。良久，我们才默默离去。临行前，我们再次伫立田野。一望无际的黑土地，在夕阳下泛着乌金般的光泽，丰饶而静美。岳母静静站着，白发在风中轻扬。
　　我曾以为是来凭吊“荒芜”，脚下这片中国最肥沃的粮仓，正无声反驳着我的浅见。我思忖着，岳母他们当年对抗的，是文明的旷野与生存的酷烈。他们以青春为种子，在这片物质的荒原与时代的激流中，种出了“仓廪实”的安泰。我忽然明白，他们所耕耘的，不仅是万顷良田，更是一个时代的精神高地。或许，岳母想带走的，也正是这精神的一粒土。她蹲下身，用纸仔细包好一捧黑土，放进随身布包。随后说，“这辈子，怕是不能再来了，带回去做个念想。”
　　发动机响起，我们驶离这片厚重的土地。地平线在后视镜中不断后退，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在心中扎根。如今，书架上那捧黑土，便是星辰与旷野的见证。它静默无声，却时时低语：真正的沃野不在脚下，而在心中；最亮的星辰，是那个年代青年们燃烧的、无悔的青春。
　　此行最好的致敬，不仅是陪伴，更是理解——理解了一代人如何将荒原变成旷野，将故乡化作信仰。
　　房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