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红作家陈仓本是写诗起家，诗人才是他的第一身份。他答记者问时说，有了写诗的经历，小说会充满迷人的气息和光芒。通读陈仓长篇小说《浮生》，诗意萦怀，这于他是水到渠成的事儿。
　　巫叔与瓶子
　　小说塑造了一位类似《红楼梦》中的癞头和尚或跛足道人的人物，叫巫叔。他披头散发，疯疯癫癫，专捡酒瓶子而且喜爱用筷子敲打瓶子，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巫叔先是送给陈小元一个空的白酒瓶子，瓶子上写有里尔克《秋日》的诗，其中后两句是：“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了。/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之后，巫叔又把一个空酒瓶子塞给了胥小曼，瓶子上有他写的两句话：“你说要有光，/世界慢慢就有了光……”
　　陈小元和胥小曼分别是小说的男、女主人公，陈小元在报社工作，胥小曼是医院护士，俩人由恋人到夫妻，奋力地在上海生活着。陈小元老家在陕西省丹凤县塔尔坪村，属于秦岭南麓，附近有一个标志性的地点是武关。胥小曼的老家属于成都市蒲江县，所在的村庄照样是个穷山区。而他们的新家，位于上海市西北角的米罗公元一期，这是他俩透支着亲情、友情和自身心力而按揭贷款的商品房。
　　陈小元是珍视巫叔送的酒瓶子的。他重温瓶子上的诗句，一时感慨，就在旁边也写了一首：
　　有人送我一个瓶子，空的颠倒过来也倒不下一滴这个瓶子原本装着的
　　是一种很浓烈的东西
　　它们有着让时间倒流的技巧能把几百年的岁月发酵成扑面的阳光能把阳光发酵成一百个花园一千个宫殿我准备扔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
　　这个瓶子从此摆在我的身边
　　像摆着明清时代的青花瓷
　　我一直最怕的是把它打碎
　　宛如还装着容易流逝的液体
　　陈小元曾恍然大悟，装进瓶子的液体“包括水、酒和时光”，而“每个人的身体都是一只瓶子，盛装着时光”，他甚或认为，“他的心是装进瓶子的涣漫已久的水”，如此他才感到“安稳、踏实和坚定”。这个意义被作者在《后记》中一语点破：“房子就像瓶子，我们每个人就是一滴水，水装在瓶子里才会风平浪静。”
　　最要紧的是，巫叔断言米罗公元的房子“一定会漏水的，像雷峰塔一样”。后来的情况被巫叔不幸而言中。陈小元他们住的房子发生了漏水和停电，而物业公司推诿和开发商敷衍，让陈小元等业主走向了艰难的维权之路。陈小元工作被辞退、房贷还款无望，以及他自己不想让妻子作难和存有转嫁风险于保险公司的幻想，总之在他不堪重负、穷途末路之时，他找来了一个笔记本，把两个瓶子上的诗句分别抄在了扉页上。其中《秋日》几句诗留给胥小曼，而演绎自《圣经》中的“有光”的话留给自己未出世的孩子。这也是本小说中难得一见的重复引用。
　  青蛙与水坑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热爱生活、积极乐观的胥小曼就喜欢听蛙声，喜欢憧憬美好的田园风光。她与陈小元买到米罗公元的期房后，有空了就来看看，哪怕是一片工地——工地好呀，有水坑有青蛙，尤为欣喜地是还能听到蛙声。这些水坑逐渐被填平，改造成了花园。记者陈小元是个现实主义者，他较胥小曼多了敏感和伤感。小说第二十三章对这种情形作了诗意的叙述。梳理文字，大致是：花园之前是施工留下的一个坑/时常传来哇哇的叫声/花园里开满了秋菊花/不见了青蛙/陈小元说/花园是青蛙们的坟墓，秋菊是它们长出的冤魂/陈小元说/这里要埋藏我们的青春，还将埋藏我们的余生/陈小元说/钢筋是大山的骨头，水泥是石头的骨灰/我们的命运和青蛙一样/一天天一点点被埋了进去/每个花园每栋房子每片天空/都成了坟墓/再也听不到蛙鸣/听不到秋菊的呐喊。
　　小说到了最后一章即第三十二章，陈小元和胥小曼还在讨论建筑工地临时挖出的坑里是否会活埋了青蛙，而青蛙如何能从坑里逃出来时，陈小元的心里突然跳出了几句诗：
　　我们不停地挖坑
　　把自己活活地埋在里边
　　然后再不停地把坑填平
　　连坟墓的样子都不保留
　　我们这些漂泊着的异乡人至今还没有找到方式
　　从自己挖的坑里逃离
　　显然，陈小元把超前消费的按揭买房看成了作茧自缚，以为是自己给自己挖了坑，而天生乐观派的胥小曼呢？“想到在自己家里就能听到那美妙的声音（指呱呱的蛙声），胥小曼的心就像青蛙一样怦怦乱跳。”这是小说最后一段，也是小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反复琢磨这个结尾，再联系到两人鱼水之欢及“挖坑”一诗，还有之前的诗意叙述，总是浮想联翩，又五味杂陈，难不成我要和作者一样，悲欣交集，心游万仞了么。
　　流动的诗意
　　诚然，瓶子就像房子、人生跌宕如挖坑，更大的诗意还是书名“浮生”。陈仓在《后记》中说：“浮生，本指短暂虚幻的人生，我不妨在原有词意的基础上再作一些延展——漂浮如萍的生命，虚浮无定的生活，浮躁不安的时代，竭力刻画一群勇敢漂泊、悬浮生长的人物形象。”
　　除了这些大的诗意外，流动的诗意充斥其中，被作者鲜活地抒写着。譬如：陈小元回到塔尔坪，刻骨铭心的记忆扑面而来。“陈小元无意识地摸了摸大门，这副大门是由百年橡木打造的，像父亲常年劳作的双手，显得那么坚硬，那么富有质感，被磨得油光发亮。他碰了碰门环，大门被哐当哐当地敲响了，声音浑厚而悦耳地传了出去。此时，天真的亮了，晨曦染红了门前的山头，并染红了这座百年老宅的屋顶。”再如：陈小元与胥小曼两人从心照不宣到心生嫌隙。之前彼此的心底是透亮的，是释然的，是不留痕迹的，“像一块玻璃，上边蒙上了灰尘，只要轻轻地擦一擦就干净了”；但是这一次（指胥小曼介绍陈小元到一家医院应聘，而这家医院是陈小元视为情敌的“水桶”办的），“灰尘落在了一杯清水里，似乎看不到灰尘的存在，却没有办法把灰尘从水中分离出来”。
　　《浮生》是关于年轻人在城市安身立命的故事。亲爱的房子，亲爱的家。那些无处不在的光、雨、云和草上之风，鱼贯而入的人物、故事、场景和情节，经过作者的诗意叙述，拨人心弦，动人魂魄。我们真要装进瓶子里，才会气定神闲？反之，空空如也。胥小曼的回答是肯定的，你和我的答案呢？ 郭发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