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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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夏天,好像热得特别早,还没有入伏,就连续三十五六度的高温,让人有些受不了。
一个周末临近傍晚,和朋友开车去渭河边消暑下凉。我们把车停放在河堤路边,下了河堤,找了块邻水的沙洲,在芦苇荡的旁边朋友支起了简易折叠的茶桌,打开便携式煤气灶头,烧水煮茶。夕阳西下,烧红西天的云彩,映照着弯曲东流和河水,波光粼粼,潺潺的溪流伴随着晚来的南风消除着夏日的燥热。
我和朋友喝着茗茶,一边闲聊一边欣赏着渭河的田园风光。忽然传来一声声哞哞的牛叫,一群黄牛在渭河北岸的河滩停止了觅食驻足向我们这边张望。牛群在我们眼里是一道风景,同时我们也成为牛群眼里的风景。于是,牛便成为我们闲聊的话题。
我对牛,是有着特殊的感情。从我记事时起,也就是大概从三四岁一直到我参加工作这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我的生活里到处都是牛的身影。
上世纪八十年代,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分产到户。我家承包了10亩农田,与村里其他两家组成了互助组,三家共用一头牲口,耕种三家20多亩农田。通过抓阄分得生产队的一头老黑牛。当时这头老黑牛已经提口了,用人的青、中、老年龄阶段来划分的话这头老黑牛就已经属于老年,且迈入了暮年。老黑牛老了,瘦骨嶙峋的,牛鼻圈也断了,但性情却很温和,犁地拉车很卖力。我家地方稍大些,就在院子里搭了个牛棚,每家按月轮流喂养。父亲知道三家几十农亩田全靠老黄牛翻耕,出大力,不亏牲口,每次轮到我家喂养时总是多拌料勤饲养,老黑牛也贴膘,皮毛油亮发光。
82年,那年夏至过后,麦子颗粒归仓,该安的秋也都安上了,此时的庄稼人也稍微缓口气了,于是走亲访友开始看忙毕。看忙毕是相对于看忙口而言的,看忙口是夏收前晚辈看望长辈,看忙毕是夏收后长辈走访晚辈,是一种礼尚往来的农村习俗,也是庄稼人对夏粮丰收信息的传递和交流。那天,母亲去我姑家看忙毕,我则跟父亲和互助组的老安牵着老黑牛去了离家开外的齐镇牲口市,商量着卖掉老黑牛,因为老黑牛太老了。我则是因为没有去过齐家寨古镇,好奇心使然,一路兴高采烈。
牲口市在齐镇南街,进出口是五米来宽的木栅栏门,门的右手是一间简易的木板房,算是市场管理处。牲口市场里杂乱无章竖着木头桩子,之间用铁丝或麻绳连接,方便栓牲口。市场里,耕牛居多,还有骡子、猪崽和山羊。卖牲口的、买牲口的、还有经纪人,来回穿梭。嘈杂声、牲口叫唤声混成一片。到处是牲口们的粪便和尿水,臭烘烘在炎炎的烈日下升腾开来。
临近中午,一位穿着白色土布汗褂皮肤黝黑敦实的庄稼汉子在老黑牛跟前转了好几圈问道,这黑牛咋鼻圈断了呀,得是费事很?父亲说,你凑近摸摸,拽俩下看它费事不。庄稼汉子上前掰开老黑牛的下颚,老黑牛温顺地张开嘴,哞哞地叫了两声,又静静地开始反刍,嘴角不时地流淌着白沫。庄稼汉子说,倒是很温顺,就是口提了。说着走开了。
太阳已过中天,那个庄稼汉子又转了过来,在老黑牛身上摸来摸去的,最后开了口,说家里承包了十几亩地,没个牲口不行么,可是分产到户,也没多少积蓄,买个像样的牲口,力量达不到,所以还是相中这头老黑牛。庄稼汉子和父亲以及老安在衣襟底下捏揣着谈好价钱,并商定由我们把老黑牛牵出牲口市场跟他到家里取钱。这样一来就能省出六七块钱的交易费,对于庄户人家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开资。
出了牲口市场,我们跟着庄稼汉子穿过南街向东,走了约半个小时,翻过一道土梁子,进了有十几户的小村子。后来我师范毕业,在齐镇教书,凭借儿时的记忆,这个村子应该是齐镇西凉阁的一队。
两座土坯的厦房分为主房和厢房,厢房的对面院墙跟有鸡舍和牛棚,牛棚看样子新盖的,老黑牛就拴在牛棚旁边的槐树下。看来庄稼汉子为拥有一头耕牛拼尽了全力,这在当时一般农家是多么的不容易。庄稼汉子把我们让到院子荫凉的小方桌旁坐下,女主人从厨房里端出几牙西瓜让我们祛暑解渴,随后又热情地招待我们吃午饭。那个年代的人们,总是那么的淳朴厚道和热情友善。
吃过女主人做的浆水面,准备离开时,老黑牛朝着我们哞哞地叫唤了两声,大颗的眼泪从眼角滚落了下来,我的眼眶也潮湿了,附在父亲的脊背上竟哇哇地大哭起来。
自从卖了老黑牛,其他两家嫌养牛麻烦,互助组就散伙了。父亲说十来亩地也划得来养头牛,于是我们一家省吃俭用,积攒了500来块钱,又买回来一头年轻力壮的大黄牛。
在我十岁的时候,父亲教我开始耕地。
父亲让我跟在他后面边走边看,如何牵绳让牛走在犁沟什么位置合适,犁铧每次排多宽,扶杖扶到什么角度翻出的泥花深浅刚好,地头如何转犁,我跟着看过几个来回后,父亲便把犁杖交到了我手上。我双手向上扶着犁杖,几乎是一路小跑,父亲跟在后头指点着。不时出现滑犁,土没被翻起来。父亲吆喝住老黄牛,让我稍微歇会,重新再来。几个来回下来,汗水湿透了夹袄,我干脆脱掉夹袄赤膊上阵。后来就犁的稳当多了,翻出的泥花也均匀地排列开来。只是到了地头,那湿土将犁头沾的有四五十斤重,父亲让我靠着牛的拉力惯性,双手向后提起犁杖,再用脚蹬去犁耳上的沾土,快速调转头,将犁铧排进泥土里,随着老黄牛的前行,犁头翻起一排排泥花,在春光里泛着点点银波。
我慢慢熟练了起来,父亲也不再跟着了,蹲在地头抽着旱烟锅,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牛一直养到了我师范毕业。割草、铡草、起粪、垫圈、犁地这些与牛有关的活路也一直伴随着我的学生时代。
国画大家李可染在他的牛画中写道:“给予人者多,取与人者寡,其为牛乎!”正因为牛具有勤劳、淳朴的美德和自我牺牲的精神,人们才赞美牛喜欢牛。我们的父辈们,何尝不是这样?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
发布日期:2024-0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