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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心里住着一个村庄
■ 姚明金
文章字数:3,964

  与老白第一次见面之后便记住了,是因为老白是陈忠实的乡党。《白鹿原》在当代中国的影响力不用多说。西安东边的这块土塬因为这本书永远的留在了中国文学史之中。与这本书所有相关的事物自然会让人产生兴趣。
  陈忠实在《陈忠实访谈录》中自述其文学启蒙源于赵树理。他初二时在课本上看到了赵树理的《田寡妇看瓜》,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这些农村里日常见惯的人和事,尤其是乡村人的语言,居然都可以写小说,还能进入中学课本!我很惊讶,我想那我也能写。随之就到学校图书馆里借赵树理的小说。我的文学兴趣就从这儿发生了。”日常见惯的人和事以及乡里人的语言,应该是这段话中的核心点,我不知道老白是不是有着与自己乡党一样的学习进路,反正当我在看老白散文的时候,基本就当作《白鹿原》的背景来看。在他的笔下,白鹿原周边的各种人物,各种景物,各种故事,各种传说,各种掌故纷至沓来,形成了一幅完整的当代白鹿原上下人们生活于其间的长幅画卷。老白说他之前画过漫画,但我分明看到了绵密细致的工笔。
  陈忠实走上创作道路之后,又发现了柳青的美,正像他后来说的:“(我)认为柳青把关中的语言提炼到了最迷人的程度,所以一下子又很崇尚柳青的语言,不自觉地受到影响。”长安与灞桥挨着,文化语言和风俗地理也有很多相似。陈忠实在学习柳青的基础上把白鹿原一带地方性的语言上升为中国文学的语言,这是陈忠实这个老白的乡党为自己的家乡所完成的千秋功业。那个曾获过诺贝尔文学奖的伟大政治家丘吉尔有一句名言:从来没有这样少的人造福于这样多的人。这句话用来评价像柳青和陈忠实这样的文学家身上其实更加合适。不管是赵树理、柳青还是陈忠实,他们以自己的创作使得一个小地方的语言变成为了一个时代的语言,乃至流传千古的语言,这才真正是一小撮人造福其他很多人了不起的成就。
  不管老白的语言是学赵树理、柳青的也好,还是说是学陈忠实的也好,老白的聪明在于像这些前辈一样,抓住了白鹿原这一片地方。他从这块土地上源源不断的汲取着各种的营养,凡事能跟白鹿原、灞河川挨上的,不管是古代的、现代的、历史的、当下的,还是官方的、民间的、书本上的、道听途说的,在他的笔下,都能融为一炉,这也就使他抓住了文学写作的根本。
  老白在《在白鹿原的情愫里徜徉》中写到:“徜徉在白鹿原的情愫里,我更加热爱这里的村庄田园、更加珍惜故乡的月缺月圆;徜徉在白鹿原的情愫里,我会变成一粒种子,终生与泥土相依为伴;我会变成一株小草,把泥土恭谦地低吟高赞!”老白来自于农村,自己的说话方式和词汇也来自于农村,这么多年过去,他终于用手中的笔,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勾勒出了一个越发清晰的家乡场景,这里是他的襁褓、他的乐园、也是他的生命之根。不知这个村庄何时在他的心里搭起,也许是幼小的时候,也许是在之后慢慢成长的岁月,或许就是现在。随着老白手中的画笔不断挥动,这个开始只是一个草图素描的村庄,慢慢搭起了一个轮廓,后面不断的进行填充渲染,这个村庄人物越来越拥挤,花鸟草虫越来越热闹,真是好一幅鸡飞狗跳、牛喧马嘶、欢声笑语,人声鼎沸的景象。
  在心里住着一个村庄,眼里手下所看到的所勾勒出的就不仅仅只是“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这样的一个大样或者说轮廓,而是细微到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虫一鱼,所有的人物、动物和植物。在《桐花开在春风里》《问梅花消息》《春风送来榆钱香》这些散文里,我们看到老白真是不厌其烦的絮絮叨叨着他家乡的这些柳枝、柳叶、柳球、海濠、白榆、刺槐、萱草、香附子、薄荷、车前子、黄鹂、麻雀、青蛙、蟋蟀这些东西,这在大多人那里根本不往心里去的东西,却成为了老白笔下的心爱之物,这一方面说明老白这个人是一个充满好奇的人,富有爱心的人,兴趣盎然的人。就像古时的王勉、徐渭,心思纯碎天真烂漫,作品里总是透着灵气。另一方面也说明老白在努力的贴近大自然,像莱蒙托夫、屠格涅夫一样,对大自然充满了热烈的激情以及求知的欲望。虽然中国的山水诗、山水画领先于世界,但现代中国人对于文学作品中过多景物的描写,总觉得太过于枯燥,现在想来跟相关经验的缺乏以及联想力不足有很大关系。以语言来细致入微地绘景实际上是现代文学的一项基本功,这个基本功除了磨利作者的笔尖之外,其实更重要的是培养一个人敏锐的观察力。我想,正是因为具备了敏锐的观察力以及对大自然真正的喜爱才使得老白现如今好,谢谢,谢谢,谢谢笔走龙蛇、流光溢彩。
  一个村庄离不开各种各样的人群,而老白笔下人物群像则更加千姿百态栩栩如生,《广福老汉》《黑姑姑》《孔雀姑姑》,爸爸、妈妈、姐姐等人,都是老白投入了很深的感情着力打造的人物。这些人物共同的特点就是为人善良、爱孩子,之所以老白关注这样的品格,可能也跟老白幼年失怙有关,而从一般意义上来讲,这种品质就是一个好人的标配。在《广福老汉》里,老白写了这个在村里家境相对超然的乡党,威严而又疼爱孩子的模样。《黑姑姑》讲的是一个同族的姑姑给他这个幼年丧母无人疼爱管教的孩子买了一个氢气球的故事。老白在《孔雀姑姑》塑造了一个识大体明大义的远方姑姑的形象,他写到:“事后我才知道……她不许自家的子侄找我,不是她不知道我有多大的能力,而是她不想再给我脸上抹黑、让我为难,……她不光呵护小时候的我,更维护成年的我的声誉,不让单位、同事因此而小瞧我!得知此消息我的第一反应是鼻梁发酸,泪水盈眶,接着就是在无人处左右开弓地抽了自己几个耳光。”
  《诗经》里讲:“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老白1岁多时丧母,加之当时的社会经济状况,生计上已低人一截。对于一个丧母的幼子来讲,孤立无援更是成长过程中常常会面临的处境,在《大姐,上苍安排给我的“妈妈”》中,老白写晚上睡觉时因为害怕抱着姐姐睡时的场景,直叫人联想到古人所讲的“尊前慈母在,浪子不觉寒”。好在父亲是村里的能人,办得了一手好席面,独自一人将老白家五个兄弟姐妹辛辛苦苦拉扯长大。老白几篇悼念父亲文章中,不停地念叨着这样一句话:“(父亲)受了一辈子苦,没享过一天福”,思念悔恨之情,溢于言表。母亲去世之后,准备上初中的大姐就辍学回队里挣工分,开始承担起养家的重任,为了分担家里的负担,大姐后面又去城里卖血,有一次卖血的钱被偷的一干二净,还是靠乡里人帮助才回了家。看到这里,写作的人应该是“泪水总难抑制”,其实阅读的人何尝不是。杨军在评老白的文章中还提到当年关中农村卖血的旧事,想来有不少人家有过这样的遭际。老白在《听别人讲妈妈的故事》里,讲不久人世的母亲经过多方打听,经过百般央求才使得别人同意给正处于婴幼时期的老白一次“爬棺材底”的“过关”机会,彼时彼景,哀痛惨怛,让人不禁泪如雨下。很难想象老白在写这一段的时候,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光景。
  可能是小时候经常跟着父亲办席时候的耳濡目染,老白的文章中提到许多家乡的美食——臊子面、丁丁面、方方面、盆盆面、糁糁面、米儿面乃至泡泡油糕、锅盔、煎饼、菜卷卷、凉皮、饸络、炒凉粉、浆水鱼鱼儿、神仙粉、十三花、八大碗、神仙粉等等,这些吃活与流行陕西大地的牛羊肉泡馍、饺子等等美食,读来确实让人食指大动,馋涎欲滴、口舌生津,从接受理论来讲,确实也契合当代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心理。但透过这些琳琅满目、飘香四溢的美食画卷,我却联想到老白和他的上一代人所经历的艰难岁月。妻子向我多次解释过蓝田人为什么会被叫作“勺勺客”,最根本原因就是穷的吃不饱饭。老白在《四姐娘》中也写道:“也许是由于总吃不饱的缘故吧,小时候的我看到别人家的饭菜总是感到特别香。一次,村里的大妈小婶们商议吃改样饭——榆面饸饹,一种用榆树皮碾成的粉状物添加到包谷面里以增加粘度,然后在压制饸饹的器具上压制出的如面条一般的食品。”中国是一个美食的国度,也是一个饥荒频发的国度。由今及远,我们的历史有过人民丰衣足食的岁月,但也曾多次出现“饿馑流隶,饥寒道路”的景象。也因此在我们将美好生活记录下来的同时,对于曾经的苦难也不应选择性忘记。
  以往人们爱以“国家不幸,诗人幸”来勉励作者记录时代的苦难,其实这句话也不完全是说文学一定要通过不断地咀嚼成长过程中遭遇的痛苦来完成创作的蜕变,而是要求创作者以天下为己任,有作为敢担当,鞭挞邪恶黑暗,赞美真理光明。一段时间我们曾经流行过歌颂赞美苦难,从苦难中找出辉煌,虚度光阴却宣称人生无悔,这都是一种逻辑错乱以及虚妄的豪迈,像鲁迅讽刺的那样“艳若桃花”“美如乳酪”。自启蒙主义之后,爱和审美成为社会发展的推动性力量,文学之中所暗含的美的规律与社会发展规律之间是一种同一关系,从这样的意义上来讲,审美是社会发展的召唤结构,这些文字和期望中所包含的指向,实际上包含着最高的智慧和道理。
  陕西文坛从柳青之后,乡土写作极其兴盛,陈忠实、路遥、贾平凹都从这种传统走出,最终又赋予了这种写作新的内容,这当然是一种了不起的成就,也是一个需要陕西作家充分继承的写作路径。老白的创作在这样的写作环境中成长起来,自然带有这样的写作风格和面貌。当然这些风格和面貌除了陕西地方特有的语言腔调和风土人情之外,还要作家能挖掘出陕西这个地方潜藏的本质的美来,老白无疑在做着有益的探索。
  我们这个时代的作家,在写不出真正喜悦的时候,不妨写写个人的悲欢离合,写写自己的乡愁、离愁和哀愁,写写普通人的艰辛、善良或者无奈。当我们拿起手中的笔,想要抒发自己情怀的时候,除了个人的浅吟低唱,踟蹰徘徊,还应该将个人的情绪,与一种更高层面认识联系起来,当我们这个时代的作家“独坐幽篁里”“抱膝灯前影伴身”,不管是为学、为文,还是为名、为利,临纸沉吟,不妨多多地顿挫低徊,最终或不能“笔落惊风雨”,但在气息上或可思接古人、心游万仞,与杜甫写于夔州的《登高》同呼吸共运命,在“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的意境中体会文学的真谛。
发布日期:2024-0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