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最后一拨亲友，月亮悄悄爬上了树梢。姐姐春桃从炉膛弄出一块炭火，妹妹秋菊浇上几勺陈醋，新屋里腾然升起一团刺鼻的烟雾，这就是槐树沟人的“打醋炭”，也是暖窑的最后一道程序。
　　打完醋炭，新屋好像一下就暖了。春桃的儿子脱了衣裳在炕上打滚嬉闹。春桃帮秋菊收拾餐桌，催儿子睡觉，不经意间，她发现儿子脖子上的长命锁不见了。问儿子，儿子说，“不知道。”春桃停下手上的活儿，板着脸看儿子，儿子说，“真不知道。”秋菊接过话，“屋里丢不了东西，我找找看。”
　　秋菊爬上炕头，抖被子，翻褥子，摸炕皮，没找到长命锁。秋菊坐在炕沿上，捋了捋贴在额头上的头发，笑着对春桃说，“姐，长命锁是咱娘给的，纯银的，多金贵，也不收好，出门还戴着？”春桃愣神了，没搭话，木然地盯着儿子看。秋菊站起来，搬桌子，挪凳子，移水瓮，犄角旮旯瞅了个遍，还是没有找到。秋菊拿着手电筒，又在院子里找，仍旧没有找到长命锁。
　　长命锁会丢在哪儿呢？春桃在想，秋菊也在想。夜深了，找不到长命锁，也得睡觉。儿子没有睡意，卷着被子在炕上打滚，玩得正欢。春桃黑着脸，硬是把儿子塞进被窝。
　　灯关了，屋里黑乎乎的。春桃躺在炕东头，轻轻拍打儿子的后背，感觉这黑乎乎的屋子，就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口，憋得她出不上气来。春桃睡不着，兜兜转转，就想起了往事。
　　小时候，春桃爱跳皮筋，可没钱买皮筋。放学后，春桃上山拣杏核，卖钱，买了一条彩色橡皮筋。春桃非常喜欢，走在哪儿带在哪儿。有一天，找不到橡皮筋了。春桃问秋菊，秋菊说她没见，也没拿。又过几天，春桃在秋菊换洗的裤兜里找到了彩色橡皮筋。春桃心里窝着一团火，好几天没和秋菊说话。
　　也不知为什么，找不到长命锁，春桃就想起了橡皮筋。一娘同胞，知根知底，春桃实在不愿继续往下想。就说眼下，秋菊修新窑，明里暗里，春桃没少给过钱。就连暖窑办酒席的烧酒，都是春桃家拿来的。春桃就这么想着，越想越是睡不着。
　　槐树沟的夜晚实在是太安静了，似乎地上掉根针，都是高跟鞋敲打地面的声音。炕西头的秋菊想翻身，又忍住了，她担心翻身弄出声音，会吵醒炕东头的姐姐。她就忍着，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秋菊睁开眼，瞅着尚有一丝亮光的窗户，不由地想起了小时候的事儿。秋菊和春桃睡一个被窝，有一次，春桃尿床了，好大一片。醒来后，春桃说，是秋菊尿的。秋菊急忙说不是她。春桃说，你脸都红了，还说不是。娘就笑。秋菊就哭。好长一段时间，秋菊晚上不敢睡觉，眼巴巴地瞅着窗棂，等天亮，生怕自己真的尿床。
　　农闲时，娘去赶集，买了一块电子手表，秋菊喜欢，春桃也喜欢。娘公道，姊妹俩轮着戴，每人十天。春桃是姐姐，先戴。过了五六天，春桃摘下手表，戴在秋菊的手腕上。说：“你爱，你先戴几天。”秋菊乐得屁颠屁颠，挽起袖管，绕着村子里转了一圈。回到家，却发现电子手表不会显示数码，看不到时间了。秋菊害怕娘骂，急得大哭。春桃站在一旁，愣是不作声。
　　事后，秋菊就想，姐姐终归是姐姐，就比妹妹精明。可精明人有时也干傻事。秋菊想不起是五年前还是六年前，春桃锄地，顺带着放牛，缰绳拴在牛蹄上。老牛不习惯，缰绳绊住牛蹄，一脚踩空，老牛掉下崖畔。秋菊不想让姐姐难过，牵着自己家就要出栏的黄牛拴进春桃的牛棚里。
　　也不知为什么，秋菊就想起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越想越是睡不着。越是睡不着，夜就越长。
　　公鸡打鸣，天亮了。秋菊穿衣，春桃起床。秋菊笑了笑，春桃也笑了笑。好像新屋热，姊妹俩都咳嗽起来，你一声，她一声。
　　“姐，你再睡会儿，我去老屋看看。”
　　“别找了，没就没了。”
　　秋菊前脚出屋门，春桃后脚下地，收拾行李，叫醒儿子，准备回家。
　　“姐，长命锁找到了，在老屋里找到的。”秋菊推门进屋，递在姐姐的手里。“咋，这就走？还没吃早饭呢。”春桃拽着还没完全醒过来的小儿子，边走边说，“家里有羊有牛，都是嘴，都要吃，我得回去。”
　　一轮红日从东山梁升起来，暖暖地照着硷畔上的秋菊，也照着山路上的春桃，可不知为什么，秋菊觉得冷，春桃觉得凉。
　　回到家里，春桃看见儿子的长命锁搁在堂柜上。两个长命锁一模一样。春桃托在手上，细细端详，这才发现，一个长命锁上刻着桃子，另一个长命锁上刻着菊花。泪眼婆娑中，春桃想起老娘临走时，拉起秋菊的手，放在她的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