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7月20日,由乌尔善导演执导的中国神话史诗影片《封神I》上映。该影片酝酿在2014年,开拍在2018年,三部曲前后拍摄长达18个月,是一部极具“十年磨一剑”精神的真诚之作。然而,受前期宣发的带累,不仅一开始不少观众受其误导放弃观影导致票房表现不佳,而且还有人仅凭几张海报图就对影片品头论足甚至大加讨伐。在这一情形下,《封神I》几乎被打上了“烂片”的烙印,影片的前景自然也蒙上了一层阴影。幸好,影片自身的魅力能够穿透种种“讹误”之“迷雾”,成熟的观众亦自有其不为外物所役的判断力。令人欣慰的是,随着影片的放映,目前票房和口碑强势逆袭,《封神I》未来可期。
如片名所示,《封神》本身来自于一个相当经典的IP,除了小说文本《封神演义》和《武王伐纣平话》之外,剧版和影版的相关改编各有侧重且汗牛充栋。在此前提下,中国观众对《封神》早已形成了一套较为稳固的认知。因此,这一语境为乌尔善导演《封神》提出了高要求。如何演绎才能够既传承经典又能突出新意?客观来讲,作为一部致力于开拓中国神话史诗电影类型的影片,《封神I》在题材选择、故事改编、演员遴选、服化道制作等方面均取得了让人眼前一亮的效果。《封神I》无疑是一次成功的光影呈现。由于篇幅所限,本文仅从故事改编层面谈谈《封神I》所取得的突破。
首先,《封神I》直面中国传统文化的伦理观念、并以父子关系为切口对其做了深入的探讨。儒家讲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其中,父子关系居于人伦关系的首要和核心地位。影片中,西伯侯姬昌与儿子们父慈子孝,代表了这一伦理关系的光明一面,纣王殷寿与独子殷郊由后者对父亲的无限崇拜转而为仇恨,呈现了父子人伦阴暗的一面。进一步地,三纲之“君为臣纲,父为子纲”以及“君父”“臣子”的称谓无不揭示了父子关系和君臣关系的深度纠缠,二者说到底是一种权力秩序。而这一权力秩序的扭结造就了难以逾越的伦理难题。
《封神I》巧妙地呈现了父子与君臣关系的扭结。影片以殷寿平定冀州侯苏护叛乱讲起,讲述了诸侯为表对“天下共主”的忠心,呈送各自亲生儿子于大商,儿子们因而成了大商的质子。质子与生父之间自然是血缘肉体层面的父子关系。有意思的是,殷寿训练“质子团”为殷商勇士并自封为父,成为其精神上的父亲。这两个层面的父亲对儿子都有着绝对的统治权:血缘父亲掌握着谁会成为离家质子的裁判权,精神父亲更是掌握着他们的生死命运。残酷的是,质子处于君臣紧张关系的最前沿。诸侯若有异心,质子便是首当其冲的炮灰。商王因此依靠质子牵制诸侯。事实上,殷寿和众质子同为生父“遗弃”的对象,他在战场上厮杀,生死同样处于旦夕之间。正因为此,他们皆是这残酷世界的“弃儿”。对于质子们来说,既然血缘之父已不可得(且可有可无),那么精神之父便变得尤为必要。殷寿深谙此道,他软硬兼施,利用了质子们的这一心理缺失逼其杀死血缘之父从而对他这个精神之父百依百顺。然而,殷寿终究是短视的。因为无论是血缘父亲还是精神父亲,二者都不能脱离父子关系的伦理范畴。一旦弑父,后果是摧毁性的。殷寿逼迫质子弑父的后果是自己被反噬:不但亲生儿子殷郊的精神世界坍塌而被迫沦为弑父者(同时也是弑君者),而且质子团的信仰也开始逐步松动。殷寿破坏了传统社会伦理道德(信仰)的根基,受害者成为施害者,反抗者成为破坏者。这似乎是父子关系和君臣关系扭结的宿命。影片既展现了这一扭结的伦理关系中残酷和令人窒息的一面,也展现了其僵死和不堪一击的一面。顺从者(质子团)和反抗者(殷寿)双双面临困境,主体何去何从,成了一个问题。
其次,如果《封神I》只满足于对伦理道义的呈现和探讨,那么影片的现代性张力便会大打折扣。《封神I》的可贵之处还在于,它让故事中的人坦然地面对自己的欲望。这主要是通过对殷寿与苏妲己的关系重写来呈现的。妲己不是祸国妖姬,而是殷寿成王之路的“欲望放大器”。他们之间是一种彼此需要乃至彼此成全的关系。一方面,纣王无意中成全苏妲己打开封印重获自由,他同时需要后者助其弑父杀兄并最终成为万人之上的王;一方面,苏妲己需要纣王的一滴血方可借尸还魂,而她也心甘情愿帮助殷寿登上九五之尊。与其说殷寿被苏妲己魅惑而堕落,倒不如说他被自己的欲望所裹挟所支配。
实际上,影片中的人物无不被欲望所拷问。质子们也有其生存欲与权力欲。最为突出的是东西南北四大伯侯与四大质子父子抉择那场戏。在生存(活命)的刚需下,质子们不得不审视自己的内心(欲望),究竟该选择什么?生存欲望还是父子伦理?为了活着为了活得更好,北伯侯之子选择弑父,父子伦理又算的了什么?斩断血缘,方可拥有生路。但既然生父可杀,那么君父可不可杀?在这一两难的境地和灵魂的拷问下,有人选择了杀死自己。影片中最早死去的质子苏全孝深陷君父(精神之父)和生父(血缘父亲)的两难抉择,他最终在精神之父的“鼓舞”(怂恿)下,消灭了自己的肉身,企图以自杀的方式逃避这一抉择。然而,偿还(抵消)了他与苏护之间父子伦理所背负的债务便可获得主体的自由(死亡也是一种解脱)?非也。他的这一逃避性选择被殷寿巧妙利用而最终变成杀死血缘父亲的“利刃”(苏护成了杀死儿子同时也是殷商勇士进而挑战王权的反贼)。
是放纵欲望与伦理抗争?还是遏制欲望服从伦理?看似这是一个无论如何抉择都不能正确的抉择。影片中的人物深陷伦理与欲望两难的泥淖,影片的另一主人公少年英雄姬发同样无比困惑。好在其血缘父亲姬昌提示他:“你是谁的儿子不重要,你是谁,才重要。”我是谁?这是一个根本性的命题。一个人只有认清自己才能不被伦理所羁绊,也不会被欲望所控制。一个人只有认清自己才能不忘初心找到出路和归途。正是在上述伦理和欲望的长期拉锯之间,少年英雄姬发的个体终于觉醒、主体得以生成。也是在这一意义上,乌尔善由对伦理和欲望的思考,通向了对现代性的追问。人不仅要在伦理(关系)中确立自身,也不能完全被一己私欲所左右,而要反躬自身,以自身为坐标,仔细审视自己的内在价值需要,方可获得主体性(选择)的自由并最终抵达通途。
如何改编经典?接续传统、着眼当下,回应关切应当是当下中国电影必须直面的问题。《封神I》不仅很好地接续了中国文化传统,而且还给这一家喻户晓的神话故事注入了现代性内涵。如何讲好中国(神话)故事?《封神I》经由对父子伦理和权力欲望冲突的叩问,通向了人性的深度勘探和现代性的主体洞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