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最初的几天，春天也到了最末端，有消息从故乡捎来，说是老屋院子里的草经不得几场风吹雨润，已经疯涨起来了。住在城里的房子，牵心老家的屋子，作家和母亲听到信儿，当下即坐不住了，拔腿说走就走，奔着除草去，一路说停就停是想着刚好顺道看望一下亲友。第一站赶到山厚堂时，少主人立义正在换装空调，估计是嫌那个外机挂在堂匾下碍事。他87岁的老母亲坐在堂中沙发上，此刻热情的招呼着刚走进堂屋的作家妈妈，到跟前坐。赵家老母亲思路很清晰，思维很活跃，和作家妈妈促膝说长说短，问东问西的，一见作家就说，你看姨这还活啥呢。作家说，你好好活，看社会么。她就笑，看了一辈子，社会来去就是这样子，比原来好嘛，可啥时能看够嘛。立义一旁插话：我妈回来就好了，有人说话就好了，不然浑身是病。老人这时看到大儿过来，就说，我以为你是青蛙躲端午，见我回来还避呢。大儿就笑，好我妈呢，你回来我高兴，我昨晚是去西安接娃了，回来都十点多了，想你睡了，就没过来。老人家就笑，哦，这样子，那还说的过去。等立义给准备好花种子菜种子，作家母子就几句话说完，起身告辞。老人弯腰送出院门时还叮咛：听姨给你说，休假了就常回来陪陪老人，我娃从我跟前一走，我眼泪就下来了，当初下那么多苦，老汉走了，剩了我了，娃也都忙，现在想想就不值得。作家连声应着，接过立义在门口菜园挖下的一大把菠菜，驱车离开。
　　不到半小时，赶到县城。作家买了礼当，跟随母亲去看望大姨伯，他脑梗很多年了，如今长久困于一屋。这个当年四里八乡的能行队长，风风火火一辈子，话说的不停，人爱听就又不停说，从早上八点能说到晚上八点，现在半天冒一句还含糊不清，算是被彻底管住了腿封住了嘴。作家笑问今年多大了？他想了一会儿，说，还八十，九十多了？大家再帮一算，属马的，整八十一。他就倏然一笑，哦，才八十？！孙子说，我爷现在就是睡觉吃饭听听戏听说话，还省的很，撕卫生纸擦鼻涕，擦完不扔，等干了再擦。作家说，人老了都这样。作家想起自己父亲也是，擦嘴片纸本就很小了，又撕一半用。假期在所值班的旗哥，这时赶回来，黏牙的事也跟回来了，对讲机里一直喊话不停，哪个地方人打捶闹仗了，哪个加油站又有车加完油不给钱开跑了，又有人在网上被骗去20万元了，等等。一天就忙个不停，接电话出警的，他说。作家和他说好了除草的事情，匆匆吃过午饭就和母亲先走，回到老屋里打开后门一看，果然满院子都是草了，缠脚绊脚的，走不过去。作家妈妈就蹲下来，齐茬往过先揪路上的草。作家就在门上揪，草都是从砖缝里出来的，一揪带一疙瘩土，他把土又塞回砖缝里去，拔时看到原在房顶上的野酸酸都长到了地上，当然还蹦出了野草莓等等。本家里霞嫂赶来帮着弄，又过了一会儿旗哥交班赶来，人多力量大，但是也弄了足足多半晌后，四下才略显清净。啥都要人收拾呢，作家妈站起来，捶捶后腰，看着清爽豁然的院子，如此感叹。东邻家姐来，说好一阵没见我妈了，但是看着作家妈妈精神，瘦是一直瘦，体质瞅上去应该不错。作家问她没有出去逛吗？她说正在疏理苹果树上的果子，农民嘛哪有时间旅游，多少亩地多少万个果子呢，一个个都要捏弄一遍，一抓子五个吧，只能留一个，你看那量有多大？她说的是工作量，当然更期盼的是产量。她说，预计今年可能价格不错，前阵都下雪了，损坏了一些花朵，谁谁去呼号赫特，拍回照片，那里的雪就大很！我说，呼和浩特吧！她就哈哈大笑，作家这是又笑话我没文化了，四个字，咱这嘴咕哝不到一块儿。她的孙女跟进来，作家问，娃最近上学咋样？娃不吭气，对着织布机直发愣。她奶奶就笑她，你爷爷问你呢，咋还越学越死性了。又说，娃小也确实是没见过这机子啊，我原来都用过，霞霞用过吧。霞嫂说，用过，但是不熟。她笑，你是大学生么。霞嫂就笑不语。东邻姐她是来看她家墙面的，见没受啥影响，又朝我家西邻看看说，人家前阵挖了核桃树，院里都是彩钢瓦，树一挖，豁亮，咱也亮堂，就是说你不在，一些树枝掉到咱家没法拉走。旗哥接话说，这都没啥，咱这就拉走，于是把一根根树枝拖出去，直接放到斜对门的柴火堆上让劈柴去。东邻姐就笑，哎哈，论起这院里的核桃树，开始栽时结核桃了还有人吃，现在根本没人要，冬天里落地的都扫堆烤了火。大家都嗯嗯。她说完这些，见没啥事，这时给作家妈打个招呼放心的走出去了。霞嫂朝作家说，担心你给院子栽啥，影响她墙基呢，哎哈，还说我是大学生，再别提了，大学生还成天在地里弄草？旗哥说，咱这不是一般草，你来一除，就是文化草了。对对对，作家说，你俩是同学吧。霞嫂说，是呢，老师金西安，教的好。旗哥说，当年她爸是支书，四个大队呢，我爸是二队队长，归人家管。霞嫂说，差点就考上学了，那时讲究预选，一般抽十个娃，咱上不了，又补习不了，又去县里打工，工厂塌活了，又说当老师，我大不让，他在四堵墙里教一辈子，不爱了，他其实每次都能转为公办，可临了又被人顶包了，我就没法接班。作家妈说，后来好像又全部自动转为公办了。霞嫂说，那时候我早都回来当农民了，哎哈，回头一看，各到四处都没出口子，把咱路都堵着。作家说，堵着也好，不然你也遇不到强哥，今天也见不到你了。旗哥说，这话对着，缘分和路数早都是给你定好的。霞嫂说，那看来还是得感谢老强呢，我回到村里，成了大龄剩女，找对象不占优势，强哥刚退婚，得，我才能跟上，不然险乎的还没人要了，所以嫁过来说话就一直不硬气么。作家说，现在看来，强哥小学四年级念了四年，就是等你。霞嫂笑，可以这样说吧，他还算坚持好。作家说，的确不容易，本来就两门课，硬是念了四年，前面的都送走了，后面的都迎来了，估计老师都无语了。妈对作家说，最后强去邻村穆家小学上，和旗又是同学，放学了一块儿跑回来吃饭呢，那时你姨妈常来咱家。旗哥说，对着呢，我俩顺胡茬地就跑回来了，看啊，好多当年我同学，稀里糊涂的，后来有机会都干了事了，当然还有比咱可怜的，考了三四年大学的多的是。霞嫂说，暖歌就是，最多的蜜茶，考了十二年，最后考的抑郁了，不知道这些年过的咋样。作家说，一生能创造一回记录，成天被人说道着，也算值得了。
　　作家去门口搬开压在地洞上的石板，准备打开自来水关纽，冬天里怕龙头冻，关上了，这时要用水，得启。他和旗哥折腾一阵子，打不开，东邻姐见状，拿来自家铁制专有工具，伸下去一拧，顺然而解。作家笑说，你家是百宝箱，要啥有啥。姐笑，人不行家具得行，你哥在工地上，人家用废铁管给焊的，管个小事，就有人巴结嘛。强哥这时从工地上赶回来，一看说，这是我冬天爬地拧紧的，松开了就好！东邻姐拿着家具，边往回走边说，老强你这回可把钱挣了？强哥笑，不多不多，一月一万多！大家就笑，强哥你是大款了啊，挣得比处长还多。强哥笑，五月工地就结束了，不过老板已经留我看场了，离家近，正好，一入工地门，大脑要单纯嘛。这时对门老姐推着轮椅过来说跟我说个事，她嗫嚅一阵子，我总算听请了，大意是他们老俩口前几年把七八万存到某人处，现在对方脑溢血，老婆陪着住院时也是脑溢血，心一下就坏了，人住到外省，不回来了。自己现在腿脚不利索，得靠着轮椅行动，老伴呢忽然得了脑梗影响语言，哑了，此事出来，不知去哪里要钱啊，一点儿没个抓手，给娃说吧，娃倒还生气了，一是问他俩哪里来的这么多钱，二是当初存钱时咋不给自个说，现在让善后，怎么善？二老百口莫辩，家庭里一下矛盾更加深了，气氛也更尴尬了。作家一听也不头大了？强哥说，这事娃也没办法，估计得找公检法。老姐连叹缓去，作家看着着实可怜，但也的确无能为力啊。强哥说，出了这事咱也很同情，可是找咱，咱有心也帮不了啊。咱和他家娃一样，当初没给咱说，咱又去哪里讨钱，找不到人，说不上话啊。听说人家圈钱的，当初就在街道上以卖肥料为幌子呢，现在人跑到外地，给人不还钱了。哎，哥啊姐啊的，这下说不成了。算算，建哥搁了三万，利息吃了三万，把本钱抽回来，不玩了。信哥吃了六万元利息，五万元本钱没要回来，你看看，三万、五万、六万、八万的，人口多，吃得饱，村里这现象多的很！作家说，那咋没见其他人说起呢。强哥说，怎么好意思？哎，一些鸡肠鼠肚的，肯定不往出说，嫌人笑话呢。哎，村人不敢有些钱，有点钱不知道咋办，不会投资么。听说有人存钱吃大利息，就跟上走，结果被套住了，现在求爷爷告奶奶的没个挖抓，就是不问自己心里当初咋想的。作家说，这还真是哑巴吃黄连，早都后悔死了。强哥说，这才叫：省吃俭用，攒钱胡弄啊。你二伯还可以，有点钱后知道攒羊，养羊卖后，娃盖房给添一些，买车给添一些，这样使唤还都在正向上。这时作家想起旗哥把院里除下的草拉去垃圾场倒时，有人急去往回揽草，应该就是二伯了。强哥说，那肯定了，老俩口还厉害，看管了那么多羊。
　　这时作家就说起怎么好长时间没在村道上看见二妈了？强哥说，再别提了，二妈一辈子不爱做饭，老交通员爱转悠，所以你回来就能低头不见抬头见，现在住到娃房子那条街道了，把羊也栓过去了。她和老街坊好了一辈子，七十多了，去年底忽然对骂，完后说人欺负她。搬走不过来了，娃那边街道人少，眼不见心不乱啊。老妈听后朝作家说，你强哥说这个朋友，是和你二妈娘家在一起的，两人嫁过来自古关系好，只是我以前听你东邻姐说，二妈给她提过，就是这个老朋友老拿话压她，说她俩娃一直打光棍，说她盖了房房漏水，心里不爱，东邻姐就说下次她在说你就怼一下。强哥说，那估计这次就是忍无可忍了。作家说，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了。强哥说，她老了身体不好，活动范围就是医疗站、羊圈和给羊割草的路上，保命要紧，哎，关键操心娃，俩娃日子都过的难场，能有力争气的话，孙子都跟枪杆子一样高了，各种条件受限，大麦小麦都像是撂荒了。作家妈说，能养羊有个寄托和进项也好着。强哥说，咱村养羊的不多，西村养羊都是一百多，天佑家是，铁链家也是，都是大圈里养着，收入可观着。再一项零碎收入就是挖中药——哦，这引起作家的兴趣，哥说：小蒜、地黄、蒲公英、艾、酸枣、枸须根等等，还有叫不上名字的，都是药材啊，果园地里就多，都是定期有人上门收，给留守妇女和老人看个图，照挖就是了，另外像玉米芯也有人一斤两毛钱的收，只要不发霉，破碎种蘑菇呢，那咱这土地可真是寸土不闲，寸草春晖啊——作家叹到！
　　门口忽然来了辆车，原是立义赶来了，进院发现草已经被除完了，就帮着剪掉一些挡路的树枝，指导着撒下花呀草呀菜呀的种子。“听说马上就下雨了，这几天有雨，刚好！不然种的东西就不好出来，下雨不但对种的东西有好处，也让刚弄过草的院子更干净，更自然。土这东西一拨拉，紧随一场场刚下透的雨最好。雨后新发的芽，菜啊花啊，甚至是草，都会给人新的感觉，像换上新衣的娃娃——”他来去匆匆，念念有词，后来作家妈说，立义还是会捏揣爱拾翻，把地砖都端起来，往地下铺了一层塑料纸，然后抠了些眼眼，利于渗雨，又不让草长。作家说，土生土长的人，还是恋家和土亲啊。强哥说，院子里种了啥，就要勤回呢，一周半月要看，该松土松土，该上水上水，天雨能起作用，可是扎根慢，一日太阳能晒破百日的泥啊。作家就笑，哥总是说的这么好，鼓掌，兄弟我除草除的就是个杂念，种花种菜，种的就是这个牵心和念想啊。哥笑着伸个大拇指，咱兄弟这话都接地气，话扎实了心踏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