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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渠春水一壕花
■范超
  我紧紧跟在父亲身后,父亲走在渠岸上,一旁渠里泛着一汪春水,混混沌沌的向前流着,如果没有上面那些绿树叶儿,有时候感觉不到水在流,就像这块地方,如果父亲没有变老,我也看不出这块地方有什么变化,渠岸还是那样,水还是那样,土地长的也没有太走形,土地上的事物面相也都差不多,只有父亲老了,明显是老了,但他的气色不错,腰板也挺直,我跟在后面,大步走还有些赶不上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走的那么快,也不知道父亲刚才和他的父亲母亲说了什么,我没听见他说什么,这不等于他没说,他和他的父母间,一定有着另一种方式的沟通,就像我和他之间,也有着别样的默契,其实我听到没听到都没关系,只要父亲把他的所思所想在那一刻说了就行了,我是下一辈人,有时候都管不了下一辈的事,更没有资格和权力去管上一辈的事情。这时候,我跟在父亲身后,还不断地招呼着提醒着跟在我身后的妻子和妹子,朝路里面走,不要往水边去,不要看水——她们于是取笑我,胆子怎么那么小?我顾不了这些,依然紧张的提醒,而父亲在前面只顾闷头走,他没有言语一声,我就看着他的腿脚,踩着他的脚印用力向前,但就在这时,我明显看到父亲的双脚似乎有些打绊子,我有些狐疑,以为眼花了,再定睛去看,发现的确是这样,我就更有些心慌了,幸好这时候我们都走到停在路口的车前,我听见父亲给母亲说,哎呀,刚才走的还有些轻漂,他说,原来一直从这里走啊,也没觉得有多晕,你看那边渠岸,长满了梭梭草,下雨天,我都从那里往回骑过车啊,母亲说是啊,下着大雨,我们还顺着渠岸下到那块野地里拾过地软呢,我说是啊,我记得也是下雨天,我也是骑着加重自行车,从镇子上的高中出来,沿着渠岸上的泥泞路一路滑回来背馍啊。我们都这样突然怀疑了一个问题,究竟是我们不习惯了,还是这块土地好久没见我们变得生疏了,母亲说,可能是我们这里的人平日里见得水少,所以晕水啊。或许是吧,或许也不是,我们无法得到合理的解释,我们很快离去。
  二十五年啊,二十五年,我们在一起掐算,离开已经整整二十五年,但是无时无刻,我们不牵挂这里,尤其是母亲,其实一直都从这里没有离开,她只有回到这里,身心才得以舒畅,比吃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她总是不习惯城里的生活,她和城里遇见的人们总是不能深刻而长久的交往,她所能说上话的也就是那么几个拥有着同样背景的来自乡村的同龄人。她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在黑夜里或者短暂的梦境里,和她来来回回纠缠不清絮叨不完的总还是那么几个村子里的人,她娘家村里的人嫁到我们村里,她的姊妹和亲戚们生活的村子里的人,她和她们有着说不尽的话,她和她们说着二十五年前的话,那些话一直没有被风吹到今天的岁月里来,而今天的花,总是显得轻漂,如果没有一点儿提示或者显形,你同样觉察不来它们之间的细微变化。而在这之中,母亲变老了,确确实实成为了现实,她不断地住院,总是浑身这里那里的疼痛,她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吃一片一片的药,让这一片和那一片的药在自己瘦弱的体内较劲,她在成晚成晚的帮它们协调处理和摆平,就在这个空隙里,她便只有通过回到二十五年前村子里的路径,让那些愈来愈见清晰的人和事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缓解自己的疼痛感。在这转换的来去里,她尤其怀念自己的房子,留在村子里的那院老庄子,对它念念不忘,又实在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她翻来覆去睡不安宁。她是有时间却没有办法,我是有办法却没有时间,而我父亲,他似乎对此并不上心,他们为此说不到一块儿去,母亲说把房子收拾好我们天热时就可以回来住几天,父亲说那你究竟有多少话要跟村里人说,你准备的这么多年的话估计回来说上两天就没啥再说的了,也就再没人跟你说了,你以为村里还有那么多闲人吗,你以为你还能像以前那样和你的同伴们自由自在的聊天吗,你看还有几个这样的人?到头来你不还是一个人?那么你一个人待在那里要干什么呢,你弄啥都不方便,你毕竟在外面那么多年了,你以为你还是当初的你吗,你在外面即便过的是再平常的日子,都不能和这里相提并论了,那些风认识你吗,风都换了好几茬了,那些雨认识你吗,雨都下了好几代了,这里的气候因这改种苹果等等,早已不是当初你所熟悉的匹配麦子、玉米和棉花的气候了,你要是不适应,以你现在的年岁,你能扛过去吗,你抗不过去有个头疼脑热的谁支应你,你以为到处还有赤脚医生吗?啊啊啊啊。临了就剩母亲一个独自念叨:哪怕至今仅仅只是个念想,也总被没有念想强啊。
  这时候我们就不想再说这个了,就接连不断转换些话题。我们朝外看,一拐弯,村路边恰好涌出一片苹果花,我当下便停了车,痴笑着站在花前照相。我总觉得这些花和我亲切,好多地方的花骨朵都没有开啊,它们怎么开的那么好,是听到我要回来抓紧连夜开的吗,啊哈,我又不是重要领导来视察,犯不着这样隆重的,应该按照自然规律办事啊,不能这样拧着干啊,或者是我想多了,我们村里的花期就是这时候,偏偏就被我赶上了。我离开了这片苹果花,驱车刚出村,迎面就又被一片桃花拦着了。桃花开在土壕里,这个位于村西的土壕,我小的时候没有少来这里,啊哈,这里就是我散文《土天堂》里所写的那个地方,我记得原来壕里很是深奥啊,很是深邃啊,高深莫测啊,而今一眼望去却那么浅显,那么瘦小,是不是因为这片桃花呢,桃花艳炸了一篇,氤氲了一篇,漫漶了一篇,延伸了一篇,桃树的生长是土壕的生长,桃花的盛开是土壕的盛开,桃林的向上向远也便是土壕的向上向远,桃在带动着土壕在逃,一年年的拔节,一年年外扩,一年年成长,渐渐的便也就和平地似乎看齐了,我站在壕边,丝毫没有了恐惧之心,我小的时候,是绝对不敢往这边沿靠近的,生怕自己一头栽下去窝了脖子。这个村子的东边有一条大渠,让我害怕,南面有大口井,让我害怕,村西便是这个土壕,让我害怕,相比前两个,这个来自土壕的害怕最轻,水火无情,并没有包含乡土这一层。我不知道自己当年从这里往外拉了多少土,不知道那些土在我走后都去了哪里,是不是也辗转反侧最后毅然决定踏上重回故土的道路,看似短短的路程,从村子里到土壕里,但对于它们,应该是走了好多年想了好多办法吧,它们当初跟我离开,孰能想到我无情无义,中途竟然弃置了它们,让它们没着没落没了主人,在村子里受尽白眼和风寒,风不忍它们受气,雨不忍它们淘气,甚至那些老鼠苍蝇蚊子等等都不忍看它们孤苦无援的表情,所有的一切都施以援手,将它们带回土壕,带回土的日思夜想的天堂,在这里它们笑逐颜开,所有心事都开成花,开成了这一朵朵的桃花,这些桃花,是它们的化身吗,显形吗,招魂吗,是吗,应该是,如果不是,怎么每一个都朝我齐刷刷看过来,翩翩起舞,微微露笑,它们在热切的迎接着我的目光,帮衬着我的形象,似乎还在增添着我的颜值,我所有的皱纹都展平开来,我站在壕畔,那身后几千张俏脸儿都涌过来,像红色潮水一样涌过来,争相和我合影,作为我的背景,加入到我妻子和我妹子打开的手机的小小的镜头里来,多么美好啊,我有一种簇拥感,我有一种包容感,我有满满当当的获得感,在那一刻,我被这三千粉黛左拥右抱着,我不能到最远处去和每一朵花打个招呼,我只能向它们投去深情的一瞥,希望它们都能感受到,我只能和最近的花朵握手寒暄,它们说得太快说的太多导致我最后一句也没有听清,我在那一刻被巨大的热情冲昏了头脑,我不知道自己异乎寻常的所作所为是否恰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瞬间变得特别傻,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在那一刻,无论咋样表现都是真实的表现就行,我袒露了自己真实的心怀就行,在那一刻,我真想跳下去,成为那里的一块土,成为那里的一棵树,成为那里的一朵花,在这最美好的故乡的四月天里,让我融入,让我黏紧,让我靠住,让我张伸,让我彻底的回归到原来的我,我啊,我是什么,我是谁,我在这里降生,我在这里成长,是什么让我离开,又是什么让我不能停留,又是什么让我不能再次和这里血脉相连,什么啊请你告诉我,不告诉也没关系,在这样的一分钟里,五分钟里,我就是我,是和这里一样的花朵,是和这里一样的红火,是和这里一样的蠢货,我啊,我是这块土地归来的王者,我是这片土壕前世的土豪,我是这片花海骄傲的君主,我是这个村树上永恒的成果。
  这样美好的一分钟啊,三分钟啊,最多五分钟啊,三分钟能干什么?三分钟,我和我的村花们一起缠绵,一起沐浴,一起纠结,一起欢声笑语,一起诗酒趁年华,一起高唱过往的现在的未来的无尽的岁月的美好。是的,我要走了,我不知道是什么在强行逼迫我离开,不知道是什么狠劲牵拽我回来,不知道是谁安排下这一段美好的相逢,不要说相距并不遥远道路多么宽展来去一趟多么方便多么容易多么简单,事实上确实一切都不方便不简单不容易啊,而在那美好的时间里正好一切都是这一村花在佛前求了多少次的兑现,是一渠水在佛前流了多少泪后的兑现,是一座老房子在佛前跪拜了多少个日夜后的兑现,在一切都到位所有因缘都就绪的情况下,我出场了,我的父亲出场了,我的母亲出场了,我的妻儿出场了,我的妹妹和她的女儿出场了,所有人都有着自己的感受,也都有着自己的思想,而就中,我的收获就是这一篇文章,告慰那一切的一切,那我们回去打乱了的一切,搅动了的一切,惊扰了的一切,抚慰了的一切,照看了的一切,拨动了的一切,——而那带回来的琐琐碎碎,将足够母亲在很长一段时间消化了,那院里的草,那墙头的土,那屋里的埃,那透过窗户的风,一直会闪现在她的脑海里,浊眼前,睡梦中,自言自语里,而我们的回去,也会长久的留在村子里,车的味道、人的变化、城市的气息、岁月的痕迹,等等等等。在我走后,天气突然就阴沉了,晚上瞬息就落了雨,而那些红花花儿忽地就竞相落了,其实,这和风雨来不来本就没有关系,它们为我而开,它们成功的看到了我,它们心满意足,在我走后,化羽成仙而去,怎样的留恋都无所谓,怎样的生活都没必要过,它们微笑着离开,在最美好的时刻告辞,将相遇包裹成琥珀,打结成相思,谱写为长爱歌,永远封存起来。那么,让她退隐、让她发酵、让她生发,寂寞的等待吧,等到下一个春暖花开的时节,再出土吧,跃上枝头,远远地盼望我回来,实现这世上最可人的完美对视,成全这人间最馨香的满怀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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