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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时节 喜暖都在花深里
■范超
  这一村的地,和那一村的地,紧紧密密地挨挤在一起,无缝对接着,我从来都没有弄明白,是谁最早划出了那一条界限,将一个个村子分开,因为从来没有一个碑子,鲜明扼要地立在那儿,分清头是头尾是尾,是的,没有,起码那些年,我没有看到过,祖辈们心照不宣,多少年就那样沿袭下来了。而今天的我为此却常常疑惑了自己,待在村子里的那些闲散日子里,怎么一直没有想过去村子的边边上看一看,看一看村子的四至范围,看一看村子和邻村交接处的地形是什么样子,哪里是种着庄稼还是长着荒草,哪里是住着黄鼠还是住着蚂蚁——我想去看一看那块地皮的面目和邻村土地的面目有何不同,它们原来就是一块儿的,却生生就被人为分割开来,我不知道在剥离的那一瞬间,它们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同样不知道它们的主人是怎么想的,或许有时候,会因此闹得不欢而散,风雨飘扬老死不相往来吧,而或者,如此一来也就让他三尺又何妨,从此结了秦晋之好,这家的草看上那家的草从此蔓延过去连成畔,这家的蝗虫看上那家的蝗虫从此互相吃过界,这家树上的花就瞅着那家树上的花好看,南来北往见惯大世面的风雨看出了苗头,找个日子使上一把劲儿给扯到一起,几个月后这家地里的果子就结到那家地里——而更重要的则是,这家的闺女刚好看上那边的男娃,于是一来二去眉来眼去最后嫁过去,这样人连成一片子,地也就又重新连成一片子了,我想这样的好事一定在相连的村子间接连不断地发生着,大地多大啊,有多少事情深埋在其中不为我们所知,就像有那么多的人,总是不能为我们所认识,但是他们自己之间,却总是无比的相熟啊,再由这一两家扩大开去,向四乡八里发散开去,一个村子和另一个村子和另另一个村子便如此一环套一环环环紧相连了。在人们的视野里,一个村子总是以整体的面目出现,然后和另一个村子发生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其中最为亲密的关系,就发生在一代又一代的这个村子的小伙子和那个村子的姑娘之间,于是当他们一天天变老,终于撑不住而逐渐故去后,大多也就埋葬在这片靠近两个村子相连的土地里,以便于他们躺在那里,继续延续那无奈撒手却死死不能撒手的丝丝牵挂啊,手心手背都是肉啊,既能照看着留在自己村子里的儿孙,一扭头又容易瞧见嫁到邻村里的女儿,和相继而来的外孙们。
  坟地由此常常习惯性的成为两个村的交界,时间久了,那里草木浓荫,松柏茂盛。又好些年过去了,周围的麦地玉米地全部换种上了果树,四月清明时节,一旁的果树园地里,梨花、杏花、桃花和苹果花相继开放,由外向内映衬着先辈的庄严肃穆,而由内向外则张扬着新一茬生命的勃发。祖辈们隐身在花深里,时辰到了,就开始嗅闻他们一辈子都没有闻到的馥郁的花香,听着他们下一辈人絮叨的话语。是的,时辰到了,我们常常看见,这个村子的小伙子上过自家的坟地,又跟着媳妇到那个村子的坟地里去,而自己嫁到那个村子里的老姐姐则回到自己的娘家祖坟里来,向远行的父母述说心曲,而后再跟着自己老态龙钟的男人,回到村子里的祖坟,向同样故去多年的公公婆婆燃上一支蜡烛,烧上一把黄纸,寄托自己的哀思,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好多盆碗碰锅沿的事情烟消云散,好多迟来的体谅和罪过却又再也无处去诉说——
  是的,时辰到了,我,我的父亲母亲,我的妻儿以及妹妹和她的女儿,早早筹划并于准日子的一大清早抽身而起,加入那浩浩荡荡的祭扫大军,向着故乡奔去。此时,我们无比敬重和专注地来到祖先面前,从遗留的痕迹里估摸着谁比我们先到?又猜测谁还没有归来?我们往坟顶上压一块儿白纸或者麻黄色的刻印有铜钱样小孔的裱纸,从一旁拾起几个砖块,在墓前垒砌出一个神龛来,将蜡烛和香火放置期间,用打火机燃纸,跪倒在地,磕上三个响头,由母亲和妹妹作为代表表达我们的心声:给你们送些钱来,到那边不要刻薄了自己,也不要省着花,娃们家事情都忙,难得有时间回来,你们也不要怪罪,娃们心里都记挂着你们呢,到这时节了就尽量一块儿回来,让你们看看,工作生活也都好着呢,你们也不要太操心——这一番汇报,是蹲在或者跪在墓前小声说完的,这是说给老人们的体己话,就像早些年老老少少在自己家里炕头上围坐着拉家常一样,是的,一样一样啊,同样的如同当初,今天的我们把这些话控制在只有我们的祖辈和我们一行人能够听到为止,不太想让风偷听去传扬的满城风雨路人皆知,不想,我们还是谨遵着先辈们的教诲,谦恭本分悄没声息的过好自己的日子要紧。那么我料定,爷爷婆婆在那边绝对是听到了,舅爷舅婆也是听到了,这一家人说话的腔调他们熟悉,脾性他们了解,一代一代的面貌也从来都没有什么大的改观。等我们起身,身体所带动着周遭的一切一刹那也都随风而起,那一时间的风很大,风刮起刚刚燃过的纸屑与灰烬,母亲就赶紧笼络到一起,但呼呼儿就又片刻不留,风把红烛吹灭,母亲又赶紧再次点着,但又眼睁睁看着它飞速燃尽,连最后一滴泪水也没有剩下,说时迟那时快,坟茔前又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这样好,这样多好啊,这样就清晰地表明祖辈刚才和我们是在一起的啊,这一连串的动作就表示着祖辈们刚才回来过了啊,他们趁热麻利的把一切祭品都收走了,收走吧,收去好,都收下吧,他们把艰难细发日子过惯了,到哪里都是粒粒皆辛苦,恒念物力维艰,总思来之不易,俭省的颗粒归仓全部打包带走。祖辈们是让后人眼见为实的看到好放心啊,还是谆谆叮咛身教重于言教日子再好也别忘了前二年啊。而后,坟头上的花草摇摇曳曳,那是老人们挥挥手再示意儿女走啊,老人们目送着儿女们消失在视野之中,老人们知道,儿女们和孙辈们大多已经不再住在这个村子里,兴师动众回来一趟总是不那么容易啊。而大多如今住在并不太远的县里和市里的儿孙们,等到时候了,心里念想的忍无可忍了,他们不约而同,从就近和方便的道路上归来,将车子停在路口,手里捧着着祭祀之物,虔诚的穿过草野步行而来。他们熟悉着通往祖茔之路,他们有数着自己祖辈的墓地,那一块墓碑一直高高的竖在他们心里,他们知道立碑的由来和整个过程,谁的名字在不在上面,这都是十分重要的事情呢,这时候,他们已经顺着胡茬地到了自家祖辈墓前,一时间好多人事涌上心头,怎能不叫人热泪盈眶黯然神伤!二十年了啊,三十年了啊,村子里好多后生姑娘都出去了,好多好地都撂荒了,墓地也都老了,墓碑上的字也都漫漶不清了,再争究这个村子和那个村子的界限似乎意义不大了,而由于连畔种地带来的人际关系也不如原来深厚了,稀少了年轻人,姻缘飘渺的再也缔结不到一起,一代人曾经多么看重的事情,往往在另一代那里不值一提,而另一代无比上心的事情,上一辈人却是从来都懒得去追,世事就是这样的欲说还休欲说还羞啊,祖茔里人影晃动,墓旁往来围绕着上坟者,不管认不认识,都相互道一声:回来啦,回来了好啊,一转眼满是惶惑:那谁谁不是去世多年了吗?这个人怎么长得跟他那般像?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先就不想了,且留待离开后凭着记忆和那刷脸的熟识度,再慢慢辨析那是谁的谁谁,或者谁谁的谁吧。
  我们再最后看一眼祖辈的墓碑,看一眼墓前草地上盛放的几朵小黄花,看一眼绕开在墓园周围的竞相开放的梨花桃花杏花苹果花,向她们一一投去微笑,谁又能轻易否定哪一朵朵不是祖辈的音容笑貌呢,如果不是,你从跟前过,为什么常常会不自觉的就能感受到她的召唤呢——我们在敬畏过这大地上一切的物事后,慢慢离开。我们朝前走时,顺便再将眼光投向所遇到的祖茔里的那一个个墓碑,那一个个墓碑上映入眼帘的一个个熟悉的名字,总会在我们心里激荡起一阵涟漪,我们在瞬间想起关于他或者她的样子,讨论几句印象中的他或者她的一些陈年旧事情,我们注意到有的后来者名字上已经加上了框,爷爷孙孙,老少都有,那些加上黑框的名字,在一些眼中,曾经就有几个是那样的威风赫赫,甚至一呼百应,而今,他们一声不吭,和大多数沉默者一样,叫也不应,问也不回。或许,或许,他们仍然在说着什么,而我听不见,春天的风太大,一旁灌溉渠里春水的涌动声也很大,春天大地上各种正在发生的声音更是很大,汇集、交织、笼罩,以至于我根本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但我知道,他们只是挪了一个地方,他们相互之间都是熟人,他们走到哪里,都还是一个村子的人。有时候我真的还要为他们感到庆幸,庆幸他们走的早,还能聚合在一起,不像一些仍然留在村子里的后来人,要么回不到这里,要么回到了自己的地里,像生前一样,孤单的在地里干着活计,把满腹的心事说给虫虫草草听,等到自己入了土,再有时间,让虫虫草草把听到的自己的一生,重新讲述给自己听。有时候他们自己说腻了听烦了,就溜达着去邻村的墓地里,再找亲家唠唠嗑,他们一朝结了亲,三生三世便都是亲家,他们看到自己的儿女们都老了,看到儿女的儿女都长大成人了,都把手头捉着的事情做得很好,心里也就放心了,他们看到重孙子重孙女都生机勃勃的长起来了,心里很欣慰,他们在叮咛着小孩儿,尽量不要到这里来,如果来了,离开时也不要往后再看,他们怕吓着孩子,可是孩子,是什么都不怕的,他们的一派天真里根本不想那么多,况且,多少年了啊,他们只知道自己的爷爷,他们想不起来老老爷,他们被父母牵引着到这里来,就是来认识老爷爷的啊,尽管意识那只是模糊的一团,但总比从来没有这样的意识强。他们跟着父辈往坟头上撒土,知道了这个环节叫做是暖墓,他们跟着父辈燃起红蜡烛,传承着着清明上前不上后的老规矩,他们获悉着祖辈去世三年后这墓地就可称为老坟,而今多少个三年都过去了,那更已经是传说中的喜丧了。是啊,如此既暖又喜,那还有什么好可怕的好担忧的,如今生活在天堂里的祖先的恩泽是如此长宜着后世子孙啊。
  多么美好啊,在这万古人间四月天里,在这乡村最美好的时节里,逝去的亲人们相依相伴回家来,闯荡的游子们成群结队回家来,无论阴阳,无论远近,一别经年之后,于今他们心里的底色都是温暖的。故园的土地膴膴,堇荼如饴,祖辈们永住这里,此刻是有着含饴弄孙之感的。管它什么清明时节雨纷纷,又有什么要紧呢,即便天上没有太阳,又有什么要紧呢,对于儿孙们来说,祖辈父辈们便是太阳,对于祖辈们来说,儿女孙辈同样是太阳,太阳一出喜洋洋,太阳一照亮堂堂,照的人心暖洋洋,十年百年千年万年的,一闪而过的过去就过去吧,祖辈们、儿孙们一直都在那里,太阳一直都在那里,人们啊无论身处何地,只要心中有这样一团花火升腾照耀,就永远不会感觉孤单,无助,彷徨。
  而从另一个意义上讲,大地深处的那块祖茔,松柏和鲜花深处的那块祖茔,无论它在还是不在,它的具象都形如一枚纽扣,将两个村子扣在一起,而其意象便是根深蒂固的血脉亲恩啊,将游子的飘飘衣袂和漂泊无依的心绪紧紧连缀在一起,从力量的源泉到神经的末梢,都在阳光的照耀,在暖风的吹拂,在鲜花的芳香,在纽结的恩德里,无缝对接着,有序传递着,生生不息,新新不已,欣欣向荣啊,此春不老,此爱不眠,此情绵绵瓜瓞啊永远无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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