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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大地上只过一生
■范超
  我从地里借来一些土,捏出窝棚,许多人照猫画虎,围成的一个个房子结为村子。村子是地身上的疙瘩,人是疙瘩上的垢,垢一片一片落在村庄两边的田地上。一大片田地收拾平整后注定有几块是划归我家的。我给地起了名字:大口井、渠北、二畛地、旧堡捡,我家人少,地一般长长窄窄的,像二畛地里只能种两行玉米。村子里有人要跟我倒地,说倒在一块儿地就大了,省得到处跑,我没同意,我喜欢天然而散的东西,易于掌握,我很快就为自己这个决定暗自激动,地是分散的就好锄,很快就撂倒一片,再接手另一片,单怕全家所有的地集中在一块,从开锄到最后,那其中的漫长会让人丧失信心。看哪,那些倒了地的人成天在地里忙活也没有什么成绩,而我在锄头的每一次起落之间,都能闻到土地的体香味。渠北那块地稍大,我喜欢先锄上半截,再隔段锄半截,或者锄上个S形再折回接上,这样一来地畦似乎短了,锄速也快了。锄头是如意挠挠,锄地纯粹是给土地搔痒呢,有时候我都停下歇了,前后左右一大片新翻起的土还依然哗哗哗地笑个不停。
  一天的好些时辰,吃完地里打回的粮食,我就扛起锄头跟着爷爷和父亲下地,我只是想着把地给我的力气,更多地撒在地里,地不说话,但地不闲着。地长庄稼和野草这些副产品是为了诱人的,地真正的产品是人,地让人在流水线上摸爬滚打争吵谩骂勾心斗角泄欲苟合,人疯够了以为经历完世事了,但等人睡在地的怀中时,人却发现自己还没有逃脱地的手心,再牛皮的人也是会死的。地甚至连人渣也很珍惜地收留了。由于地的吸引,村里每年都会招进一些人腾空一些人。人平日里都在干着腾空自己的事儿,白天利用下顿饭腾空上顿饭,夜晚,男人在女人身上腾空锄地时没用完的精力,到季节了女人们再把因男人腾东西时一不小心带出的累赘腾空在大地上。而另一些人好笑地看着这一切,他们正排队进入地的生活,轮到了,不知谁喊声,依次就进去了。也有青壮年急急忙忙地插队进来,这加大的工作量忙得大地无法消停。地只好腾出一块空处来收留一些人,又在另一处铺垫一些柴草收留另一些人。地用自己的皮肤把这两种人隔开,使他们分离后就永不相见,使他们懂得相见不如怀念。
  很多年前爷爷丢手就走了,跟着小叔叔也走了,接下来是婆婆和姑姑。在地里他们还是一家人。婆婆还会像往日扫院子一样扫墓,爷爷还会闷声不响地抽烟,烟火一闪一闪在坟头上。我锄一会儿地就直起腰,朝坟头那边望望,心里掐算着下一个会是谁呢?坟头上有洞眼,那多半是兔子、黄鼠狼之类挖的,它们想知道人钻进土里去干什么,但它们挖不了多深就泄气了,就自己给自己说算了。它们和人呆得太久,也学会了人的一些坏毛病,这里瞅瞅,那里瞧瞧,把一生就耗完了。每年浇地时,坟地里都会进水,水唯恐先人们口渴,自己跑过去让他们喝喝。这时候我会看见兔子及鼠辈们淋得精湿跑出来,我想抓住它们问问地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没用的,那些走远的人它们再也没见过。每年只有到了清明时节,爷爷婆婆才会领着姑姑叔叔从黄泉路上还乡来领些纸钱,后来有些纸钱是从城里捎回的,城里不允许,我和父亲偷着烧,先人们穷命一辈子,几张废纸够他们一年用的了。
  我已记不清是哪一年的秋天,我突然对脚下的大地恐惧至极,就给窝棚挂上一把锁,径直朝远处走去了。我走得很着急,只带了玉米、小麦和一双孩子。这一走就是好多日子。我把孩子架在耳朵里,他们趴在耳廓往外看,东问一句西问一句,我一句一句地答着,把他们逗笑了,他们亲我一口,惹他们生气了,他们干脆倒头睡去,我会为他们关闭这个嘈杂世界的所有喧嚣。不知什么时候他们醒了,睁着眼睛问:“我们这是到哪里去呀?”我笑着回答:“到我们该到的地方去!”有时候走乏了,我会放他们出来透透气,看着他们快活的样子,我很高兴,我知道他们总有一天会走远的,走得让眼花的我看不见,再也看不见,那时候我老了,我会离开他们,像一只实在跑不动也不想跑的兔子,慢慢踱回我最初的地里,使劲捅开窝棚锈蚀的锁,在角落里安静地躺下来,把这辈子走过的路再走一遍,等遍地儿女们有朝一日想起了我,我呀,已经长成窝棚边的那蓬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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