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立鹏

　　 父亲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对我们这些孩子，他平常很少管教，只有每年除夕年夜饭的“例行训话”除外。至今仍还清楚记得当时父亲的样子。
　　小时候，年夜饭很简单，顶多一盘凉拌豆芽、一盆凉拌藕片，白菜炒大肥肉片，要是能宰一只家养小土鸡，那都算奢侈超标了。一般会打一点散装白酒，那是父亲的专利，他用小酒盅咂吧着，喝得很享受。酒过三巡，就是父亲训话的时间了，标志性动作是突然放下筷子，抹一下嘴巴。
　　放在平常，父亲断然是不允许孩子们在饭桌上说话的，这是一条铁的规矩，也养成我至今难以更改的习惯，在各种聚会的酒桌上总是最沉默的那一个。喝了点酒的父亲，是此时饭桌上最权威的人，虽然说出来的话很温和，但表情严肃。训话大多是从总结去年的收成和开支开始，梳理“大事”，也会就一些话题内容向母亲象征性地“征求”一下意见，母亲总是敷衍地嗯一声，然后就低头继续做自己的事了。最终，这样的训话重点还是会落到我们头上。至今还记得那些冗长却又难忘的话语。
　　训话里有关家乡富平的历史掌故歌谣，有口诀“文有杨爵，武有王翦，孝子梁悦，忠臣张忱，太师太保孙丕扬，魏征一梦斩龙王”，这些故乡历史上各朝各代的优秀人物，或文韬武略，或孝义忠诚，或泽庇乡里，或千古留名，到现在还是我的人生偶像。训话里提及的孙悟空不怕劫难，诸葛亮未出茅庐三定天下的神通，《屠夫状元》里的励志逆袭，《三娘教子》里的良苦用心，《杀狗劝妻》里的恩怨是非，父亲说起这些时，不再是那个普通的关中汉子，瞬间像是滔滔不绝的说书先生。
　　清晰地记得，训话里父亲提起，以前家里逢年过节会在家里供奉“神轴”，即先祖神位画像，因其上下两端有卷轴，故称“神轴”。位列先祖画像一世或数世，亦有神轴无画像，仅位列先祖名讳数世。平时卷起存放，年节悬挂供奉于厅堂。两侧对联多为醒世格言，意在教化后人勤劳节俭，耕读传家。如今，“神轴”早已荡然无存，可那些教人向好的话语口口相传，在我们这些后人心里牢牢记得，读书上进，艰苦朴素，勤劳务实，待人诚实等。因为这“训话”里的要求，我和弟弟妹妹得具体落实。上学时，穿得最多的是母亲用布头缝制的“夹袄”，还有就是穿一些亲戚邻居小孩的衣服，上学“背馍馍”的布袋是母亲利用各色布头缝制。从小就挎着篮子去割草，漫山遍野地挖草药，砍柴放羊，地里干农活，却并不觉得这些苦，相反觉得理所当然。
　　在父亲的训话里，知道了“不学习，没前途”，我们在烟火熏黑的房屋里，木制的窗棂，有些年头的黑漆窗扇上，学会用粉笔书写的“人口手上中下”，在母亲夹鞋样的书本里知道了三侠五义，爱上了看书。在父亲的训话里，我们知道远方有更广阔的世界，男子汉要像鹰，“翅膀翔动着，道路就延伸着”。在此后长期漂泊异乡的日子里，每每气馁，每每叹息，都会想起父亲，想起这个世俗眼光里并无多少光彩，在我心里伟岸无比的男人。
　　多想，逢年过节，一家人还能围在一起，父亲还能突然“放下筷子”，告诉我们一个故事，或者一个道理。只是，这一切都再无可能，父亲已经长眠在异乡的土地上，只有我和母亲还能常常待在一起。有时候，母亲给我做最爱吃的饺子，看我孩子似的狼吞虎咽，她会突然放下筷子，怜爱地看着我，然后幸福却又暗自神伤。我知道，她是想父亲了。我也常常会想起了父亲，想起了那个“放下筷子”训话的父亲，想起那些影响我一生的话语。